外祖母的一家
外祖母生养三男一女，是九里地方
的大好人，由于她的教导，使我从
小就懂得了“神仙本是凡人做，只
怕凡人心不坚”的道理.
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姨表兄妹，也就是说，我的外祖母和祖母是亲姐妹，同属游门之女。据外祖母说，她有四个姐妹，大姐就是我的祖母，二姐嫁上望街路头一个农民家庭，子孙兴旺。三姐本来嫁给我外公的，因为婚前病逝，就将第四个妹妹接面顶嫁，这第四个妹妹就是我的外祖母。外祖母嫁给我外公的时候还只有十五岁。
外公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因此我的生命里除了缺失了爷爷的那份关爱之外，还缺失外公的那份关爱。外婆家在莘塍九里殿西的一座五间平屋内，据说早年家境尚可，经营过木材生意，到了外公手中已经败落。外婆是个极仁慈诚实的人，是九里地方人人称赞的大好人。她胆量过人知识丰富，而且很懂得教育孩子。由于家境困难母亲常常接外婆来住，一住就是一年半载，因此我童年时代与外婆有过最密切的接触，后来慢慢地竟成了知心伴侣。外婆在我家的时候，我总是与外婆睡在一起，外婆天天给我讲故事。外婆回去的时候，我总是三天两头往外婆家里跑。外婆还经常教我背一些好听的诗句，这些诗句都是她听唱鼓词（温州地区的一向曲艺）的时候记下来的，对我一生最有用的一首是：
三十三天天外天，
白云里面出神仙。
神仙本是凡人做，
只怕凡人心不坚。
这首诗不仅我自己受用一生（每当遇上重大事件决策时，我总是记起这首诗，时刻鼓励自己要“心坚”），而且还成为我后来教育孩子的一项重要内容，孩子们既容易背，又容易懂，对他们教育很大，很具体。另外几乎我所有熟悉的人，我都把这首诗教给他们，使他们懂得神仙本是凡人做的道理，怕就怕凡人心不坚。
外祖母在我幼小心灵的启蒙阶段起着绝对重要的作用，祖母、外祖母和父母一道铸造了我的灵魂，自从那灵魂铸成之后，毕生几乎没有大的更改，在祖母和外祖母关爱中长大的我，后来终于悟出了祖辈的爱实质上是父爱母爱的延伸和光大。诚然，母爱和父爱的至高无上是无可厚非的，但童年阶段的孩子，父母一般都处在人生事业的关键时候，不可能真正做到“无微不至”。祖辈因为有较多的时间和耐心，故而能做到真正的“无微不至”，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这也许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慈容心态”理论，这理论促使人们对隔代教育的重新评估。世界上许多大人物诸如牛顿、托尔斯泰、罗素、萨特、高尔基、梁启超、李大钊、齐白石等，不但事业上有大的成就，而且个性温和健康长寿，其原因就是童年和少年时代受到祖辈慈容心态的熏陶感化，在没有恶性压力的“宽松”状态下健康成长。外祖母在我的心灵中留下了非常伟大的印象，至今仍有无数美好的回忆。
外祖母生养了四个孩子，我母亲是最小的一个，也是唯一的女孩子，大舅父是演员，当时称演员为“戏子”，社会地位很低，没有现在的演员吃香。他在戏班里演的是“生”角，是浙南著名的“九里生”，如果换成现在可是一个大名星了，真是此时彼一时也。他擅长演白蛇传里的许仙，这个角色他演得特别出名，至今仍有许多老戏迷记得他。不过我对他的戏没有留下记忆。我八岁的时候大舅父去世，他那和蔼可亲的形象至今记忆犹新。大妗娘是浙江平阳人，手段很巧，能裁缝衣服，人际关系也很好，大舅逝世以后她在自己家中开一家饭店兼客栈，藉以谋生糊口。她自己生过几个孩子，但只养了一个女孩，这女孩出嫁不久也早逝了。大舅父生前就已将三舅父的长子利生过继来作儿子，大舅父死后，她守寡把利生拉扯长大作为依靠。大妗娘性格平和，活了九十多岁。
二舅父比大舅父早两年去世，他也是演戏的，不过名气没有大舅父响亮，我对二舅父没有太多的记忆。只记得有一次我给他送饭，那是日本鬼子入侵的时候，我家正在盖新房子，房子刚盖好还没有搬进住，他一个人在新房子里看管，屋里有地坑，如果有人走动或听到枪声时就躲到地坑里。我跟着二姐一起去的，他从窗里把饭篮接过去，我们就回来了。除此之外我别无任何记忆了。二妗娘据说结婚不久就走了，没有留下孩子。后来三舅父的第二个儿子洪生顶房过继给二舅父。
三舅父是个老实农民，为人忠厚正直，深得父亲尝识尊重。从我童年有记忆开始，我家每逢过年过节，聚亲会友的时候，三舅父是唯一必请必到的人物，父亲早年在外地当法医官的时候，也带他在身边到处走。晚年在瑞安和青田医院工作每逢假日回家，总是要我们去请他来共同对酌谈心。记得有一次从青田医院回家已是夜晚十点，母亲做好饭菜让他吃饭，他非得要我去九里请三舅父来，因三舅父外出有事，一直等到十二点多钟三舅父来了才吃饭。三舅父是我父亲生平难得的一位挚友。我们兄弟姐妹十人更是对他尊敬如父，特别是父亲去世之后，任何事情都征求他的意见，而且任何时候到我们家里来都是以上宾礼接待，从来没有怠慢过。在外祖母的关爱下长大的我，对三舅父更是敬爱有加。人们常说天底下只有父母的爱才是真正无私的，其他的爱似乎都是有条件的，其实错了，就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发现，我不仅对父母的爱是纯真无邪的，而且对祖母、外祖母和三舅父的爱也是纯真无邪的，这种爱发而内心深处，绝无附设条件。当然，纯真无邪的爱是在爱的雨露滋润下生长出来的，本质上是一种爱的回报。
三舅父平生勤劳俭朴，他每到我家来的时候，总是关心我家中有哪些事情要干，挑水、碾米、买柴、种菜之类的事他都抢着干。所谓人无完人，三舅父也曾干过一件令我遗憾的事，在文革初期，我家遭抄家之前，我把自己的重要文稿、书信、日记及父亲收藏的蔡家史料（特别有关盛德公之前的一些记载和他自己的人生经历的史料），父亲的文稿、信件和法医研究所的毕业文凭、委任状之类重要纪念品和纪念性文件、荣誉证书等全部包装好交他保管，他把这东西藏在他家猪栏间地下三尺深地方。本来是万元一失的，可惜的是，他承受不了当时政治形势的压力，在未经我同意的情况下，将其全部焚毁。他后来对我说，这是为了我的安全，因为我当时正在拘押审查之中。虽然他说的也许是实情，但此事造成了我终身不可弥补的遗憾。由于愚味无知和过份老实而造成的麻木不仁是中国农民的本质性缺陷。他根本就不知道，对于我来说那些被毁灭的东西比我的全部家产更珍贵，更不知道人世间有比生命和财产更有价值的东西。由于他的好心，使我从此生活在一个与过去隔绝的日子里，他所毁灭掉的是蔡家的历史，是父亲辉煌岁月的见证，为此我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值到现在仍然耿耿于怀。从这件事中我得到一个深刻的教训，重大的事情不能委托一个不够档次的人去办，光凭尊敬是不够的，还必须上档次，所谓档次就是指价值观念方面的等级。
三妗娘比三舅父少十五岁，对于长辈我也不想妄加评说，只是有一件事是我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对世界的失望，从此我懂得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只能在苦难中领略无遗，在春风得意的时候是无法感知的。我再一次闭上我的眼睛，让我的热泪畅流。
三舅父有三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大儿子利生是我的同龄人，读书到高中没有毕业就回家务农，后来养蜂多年。因大舅父没有儿子利生过继给大舅父作嗣子，次子洪生是个标准的中国农民，为人忠厚诚实，他秉承了他父亲的一切个性和风格，深受亲友喜爱和信任，我对他的印象也极好，可惜后来很少碰面，否则可以有更多感情和友谊。我心中总是企盼他好人一生平安。在外祖母的倡议下把洪生过继给二舅父作嗣子，以使族谱上的红线得以延续。
三舅父的第三个儿子叫自生，意思是这个儿子才是为自己生的，后来改名长生。长生读书也不多，后来参军，还入了共产党，回家之后还当过大队书记，是一个老实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