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热爱阅读,我们在热爱什么


当我们热爱阅读,我们在热爱什么
——序黄岳年著书话集《书林疏叶》
  
  
张阿泉
  
  
  
从大海里舀起一瓢水
  以“书林”之喻形容书籍之多,甚是贴切。记得语言学家陈原先生曾有两本书话集,即以《书林漫步》及《书林漫步续编》为书题。无论是读者还是作者(包括很伟大的作者),对于莽莽书林来说,所能做的,不过就是“拾叶”、“增叶”、“添草”、“啄虫”的做工。黄岳年君这本“细叙书人书事”的小书,相当于给“书林”又增“一叶”,且是如此疏朗朴茂的“一叶”。
  文化事业是一个没有止境的“接力”工程,而且这个工程是全球化的,需要从古今中外、百科杂学里面来“接力”。只有先“接力”,饱览众多典籍名著之后,才有可能吸收养分,蚕吐出一片两片属于自己的叶子来。因此,“滴水片石”、“竹头木屑”是专事写作的人应该首先具备的“自知之明”。
  成为职业读书人的二十馀年来,我持续淘书、读书,感触最深的一点是,除去“糟蹋粮食”的烂书不算,光是值得寻觅和珍存的好书就太多太多了,每每望到,或因财力或因运力不逮,不能将它们尽收斋中,难免兴叹。后来悟到,好书究竟是买不完、读不完的,爱书人终其一生,永远只是一个林下漫步者或海中浮游者。
  “中国西北读书星座”黄岳年君,从教之馀醉于书香,读馀更擅写品藻文字,曾出版过《弱水书话》、《弱水读书记——当代书林撷英》、《书蠹生活——悦读中人在天堂》,前两书名都嵌入了“弱水”字样。苏州王稼句先生在序《弱水书话》文中,玩味了“弱水”的两层含义,一层是“水浅”,一层是“弱水三千,取一瓢饮”,我认为后一层最妙。有异议处是,王稼句先生把“弱水三千,取一瓢饮”解读成了“对书像对爱情一样专一”,这当然也是妙悟,但我觉得取其直接意义更准确。
  这里,我提纯出一个观点,叫“弱水主义”,具体含义即“我所读的书并不多,就像从大海里舀起一瓢水”。这个境界,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谦虚”,而是宗教意义上的“谦卑”。
  问题也往往出在这里。读书人读了一些书,有时会产生“瞎子摸象”的错觉,容易把那“舀起的一瓢水”当成整个大海,于是连带产生了浮躁、傲慢、聒噪、狂言、卖弄等病理特征。
  “开卷有益”是一个有漏洞的命题,因为“开卷”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一种是让人“发光”,另一种是让人“发疯”。
  
  
学会用游牧文化来激活平板思维
  弱水,是流经黄岳年君所居城市甘肃张掖境内的一条河,其下游汇入黑河,流入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境内,称“额济纳河”。如此说来,我与黄岳年君之间,不但有地缘连接,更有水源一脉贯通了。
  我采访的脚步曾到达黑河下游的额济纳河谷,在蛮荒戈壁,就因为有了一条并不汹涌的季节性河流,竟滋养了河谷里近四十五万亩天然胡杨林。查文献可知,胡杨是六千多万年前地中海沿岸遗存下来的古老树种,目前世界仅有三块集中分布区,尤以额济纳绿洲为最。这些生命力超强的胡杨,布满了整个额济纳河谷。胡杨叶子,是羊和骆驼特喜采食的美味。
  黄岳年君非常钟情这条弱水,网名也取为“弱水月年”,可说是“伴水而居”。不过以我的经验,在“十河九断”的干旱缺水地区,弱水更多是存在于内心和文字层面,是桑梓与乡土的象征。对于一个富于深情的作家来说,其生活环境中熟稔的山、水、树、草原、老屋乃至古建筑,都可能成为笔底反复描写、依托的“心理地标”。
  在辽远翰漫的中国西部,最发达的不是农耕文化,而是游牧文化。如果找一句最浓缩的话来概括游牧文化的精髓,那就是“逐水草而居”——打破藩篱窠臼,没有门户疆域之限,放眼天边,行动迅捷越位,直奔着水草丰美的地方而去,并在草原超负荷之前迁徙到新的营地……
  游牧文化是一种健朗舒展的绿色生态文化,其内容不仅仅是放牧、狩猎、能歌善舞、胡服骑射等表象,核心在于它的宇宙观、价值观及其在日常生活中的应用。
  反观当下,紧张偏狭、无处不在的名利场已给人类心灵造成巨大扭曲和伤害,从宇宙看人类、真诚面对天地的游牧文化恰能“反哺”急于事功、“为了生存而毁掉生存”的工业文化、后工业文化。
  被无数知识硬块塞满大脑的精英知识分子、知道分子,应该学会用游牧文化来激活平板思维,注意把清新旷达的野性与张力带到读书、写作与研究中去。表述得具象一些,就是“跨学科、跨领域无极限阅读”、“书房研究与田野考索并重”、“实录写作与大地浪游互动”。
  
  
“生态学”带给我们的鲜活启发
  近年来,因为喜欢游牧文化,我进而身体力行,涉猎了“生态学”,采集了大批这个学科的经典著述,翻检研修之间,深受启发。
  “生态学”是研究生物与环境相互关系的科学,提倡爱护弱者、保护少数,主张人类、生物与环境和平共处,反对人类过度盘索地球、唯我独尊、搞特殊化;反对强权,主张人权、族权、草权、树权、鸟权、虫权、兽权、山权、地权,还大自然以平等、自由。
  “生态学”提醒我们:最弥足珍贵的东西不是高楼大厦、黄金白银,不是疯长的GDP,而是绿色所代表的相对完整的生态系统;远离出海口、人口密度低、没有发达重工业,——正是这些貌似“缺点”的“优点”,使草原、湿地等纯天然环境得以保存,远离了喧嚣和污染;我们的物质生活已经“很好”,没必要追求“更好”。追求“更好”就意味着向大地索取得更多,意味着仅存的肥美草原还将被黑魆魆的煤炭和严重超载的大型运输卡车所野蛮摧残……
  “生态学”里,有一支美国保护主义流派,其代表性观点被称为“硬绿”,“硬绿”高瞻远瞩地呼吁:“唯一的稀缺是绿色的稀缺,是人类未触动的森林、荒野、湿地的稀缺。”
  “生态学”的终极目标,是“恢复生态系统的自然性”和“民族文化的多样性”。
  不要以为“生态学”仅仅是一门学科。其实,它的内容相当丰富、背景极其复杂,不仅涉及地理学、大气科学、环境科学、农牧业科学等自然科学,还涉及历史学、考古学、社会学、经济学、伦理学、美学、政治学、哲学等社会科学,是多学科、跨学科的综合研究乃至国际合作研究,是宽容、高贵、深邃的“活科学”。
  研究“生态学”几乎是跟整个世界打交道,没有系统的、整体的和多元的文化视角,一定会挂一漏万、以偏概全。
  “生态学”所强调的“不过度”、“适可而止”、“保持平衡”、“可持续”理念,有很强的普世价值,可以贯彻到生活的各个方面。
  
  
不自夸、不吹捧、不卖弄,避免“鼓动宣传”
  《庄子•列御寇》中有这样几句话:“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
  钟叔河先生对这段话如此解读:庄子说,要弄明白道理很容易,明白之后能含蓄、不急于发表,这很难。求知是为了解世界,达到回归自然;一有所知就想宣传,则是为使别人了解自己。古人取前一种态度。钟叔河先生最后概括了三个字“少宣传”。
  流沙河先生对这段话的解读似更到位:庄子说,学道懂道不算困难,难在懂了而不夸夸其谈。懂了而不夸夸其谈,因为他已回归自然;懂了而去热情洋溢地鼓动宣传,搞“人伪表演”,可见他仍是门外汉。古代修道者谨守朴拙,与一切装腔作势绝缘。流沙河先生最后概括了一句话“鼓动宣传,违反自然”。
  庄子这几句话,看似寻常,却直击人性弱点,其哲学锋芒可以洞穿时空,较之孔子的“世俗训教”不知要高明多少倍。拿来印证两千三百多年后的当今世情,特别是考量一些读书读得“发疯”的人,真有惊心动魄之感。
  目前,我们常常读到和看到的,不是“弱水主义”,而是“洪水主义”,——且是“尺水兴波”、“东施效颦”式的“洪水主义”!譬如小有文名就超级自恋,与朋友聚则必纵谈其某部小说如何轰动,一谈几小时,别人稍提质疑就恼羞成怒,翻脸拂袖;譬如藏了数千普及读物就自封“藏书家”,以“藏书状元”自居,四处招摇;譬如买丛书号、找小印刷厂自行炮制出十几本灰头土脸的糙书,就以“著名作家”身分示人,进而勇敢地自编“研究专辑”;譬如与文坛耆宿通过一信或晤过一面,就强买强卖把自己搞成弟子甚至“嫡传弟子”,把礼节性回信印到书里炫耀;譬如末流文人每出一书都热衷组织首发研讨,找枪手写肉麻评论,更利用职权花公款出所谓“文集”,把文字蹩足、价值观混乱的跟风习作包装成皇皇十几卷精装垃圾……种种厚颜、种种不堪,恐连想象力超拔的庄子也难以想到。
  这里重温庄子,实是有感而发。活在一个迷信广告、包装、炒作、宣传、打制的快餐时代,触目皆摇唇鼓舌、即炒即卖的场景。作为有良知、有判断的读书人和写作者,如何“反其道而行”,牢记“桃李不言”、“天地大美不言”、“静水深流”的古箴,努力保持“知而不言”、“知而少言”、“知而淡言”的内敛抱朴状态,不自夸、不吹捧、不卖弄,避免鼓动宣传,已不仅是文风问题,更是做人操守。
  所有有志于把文章写好的人,特别是有志于把书话、序跋、评论、杂文类高难文章写好的人,皆应严防“人伪”摧残“天真”,杜绝言过其实、言而无物的坏习惯,践行“用朴素语言表述高贵思想”(龚明德教授语)的好方法。
  
  
热爱阅读,相当于在人生中为自己一直占住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仿佛是英国作家毛姆说过的话,大意是:人生就像在黄昏的窗前读书,光线柔美,心境安详,但读着读着天就黑了,书还在、人还在,但书页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
  毛姆是酷爱阅读的人,他从“天黑自动关闭阅读”中领会出人生苦短的无奈。阅读即生活,但书海浩茫,哪怕我们把生命精力全部拿来读书,也还是所涉寥寥、万不及一。
  职业读书人的举止,有“行为艺术”的元素,志趣当不全在读书本身,读多读少其实无所谓,主要还是为了“寻找靠窗的光线”,尽情享受凭窗阅读的美妙过程,天黑了就坦然地“日落而息”。
  自然光是最理想的摄影光线,我想,它当然也是最绿色低碳的“纸阅读光线”。自然光不能像灯光那样被设定和控制,时刻变化,稍纵即逝,短虽短矣,却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照明师,具有无穷无尽的层次与影调……清晨抑或黄昏,在书房、工作室、咖啡馆以及火车、飞机上,找一个靠窗的地方坐下来,独自阅读、做工、品啜、沉思、眺望乃至瞌睡,都是富于建设性、修炼性的事情。
  更延伸一点儿想,“寻找靠窗的光线”属于轻微级“飞蛾扑火”,凭心性和热爱而奔赴,当然后果不是焚毁而是照沐,这朴素的奢侈寻常可得。
  前不久买到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本台湾绘本女作家李瑾伦著的插画随笔集《靠窗的位子,光线刚好》,书内写到她留学灰冷冷的伦敦,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硕士二年级工作室的座位靠窗,她坐在这个靠窗座位上画了又画……富含诗意的窗子唤发了她的灵感,气氛对了,心情对了,下笔就会有收获。
  黄岳年君说:“愿意读书的人,就是有福的人。”我再细化补充一句:“热爱阅读,相当于在人生中为自己一直占住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具有‘明窗情结’的人,就是懂得美的生活家。”
  
  
二○一一年二月十日至二十八日,断续写于北京、香港和呼和浩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