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的盛典


胡某按:难得依林兄对小女的疼爱,见小女写了杀年猪的事,特把自己所撰写的小时杀年猪的趣事贴了过来。在我开始表扬依林兄之前,先说几句。

     显然依林兄比我幸运多了,在我儿时杀猪时,有两样东西基本吃不上:小肠和猪心肺。如依林兄所言,小肠是要给屠夫做酬金的,他有正屋公的免费劳动,可以吃到小肠,而我却一直吃不到。小时听说小肠在工业上有大用,让我嘴馋又对小肠充满神秘色彩,却又一直没有搞清楚究竟有啥用。直到很大时,才第一次吃到小肠,当时颇有几十年的嘴馋一招解的感觉,一时咀嚼良久。

   至于吃不到猪心肺却是另外的原因。按我们村的习惯,每次杀猪,猪心肺是要给外婆家送去尽孝心,所以每每都吃不到。有一回母亲觉出了我们的想法,就变通了一回,让我给外婆家送去半个猪头,留下猪心肺给我们吃。记得当年急匆匆给外婆家送猪头,又急急赶回来就是为了能多吃几口猪心肺。(如今到深圳喝汤时,最喜欢的就是猪肺汤:)

   再说依林兄的文章,一如往昔的华丽辞藻,文白相杂,需要细细品读才能体会我们乡村民俗的韵味。我赞同依林兄所言的“物命各有所归,贵在死得其所”,只是觉得缺少一点“猪文主义”.

   这方面倒是胡家闺女所叹的“猪真可怜啊”,毕竟有着儿童的纯真。

下面两篇也是我们老家的风俗习惯,一并放在一起:
城市文明冲突下的传统习俗如何坚持

 
岁末的盛典
作者:陈益林
 


    杀年猪,早些年在我们乡下一直是岁末的一种盛典。

    年关将近,村村落落便响起一片欢快的惨叫。

    农家养猪,一般都不少于两头:一为毛猪,一为年猪,前者卖钱贴补家用,后者年节大快朵颐之外,就是一年的佐餐油水之来源了。

    那时乡下穷,但省吃俭用,家家户户也要将两头猪养得膘肥体壮。待到年猪“出栏”之日,栏门洞开,将猪放将出来。那猪摇头摆尾,哼哼唧唧,缓步而出,以为主人开恩,特赐放风,丝毫没有大限已届捐躯在即之虞。殊不料斜刺里冲出一条壮汉,一把抓住猪的后腿,劈手将其掀翻,更有二三人一拥而上,四马攒蹄,将百十好几的一头大胖猪悬空抬起。那猪待到惊觉,为时已晚,死命挣扎,怎奈寡不敌众,只得放开喉咙,撕心裂肺地哭喊,以示满腹的委屈和困惑。但人既为食草食肉兼而具之之动物,一向恪守“食色性也”的夫子古训,在原则性问题上绝不含糊,毫无愧色地“杀猪不眨眼”。

小时候乡村孩子无甚好看,最爱看的大概就是杀猪一事。一闻哪家杀猪,稚子童颜举欣欣然有喜色,奔走相告。看着一条大胖肥猪瞬间被掀翻在地,莫不欢呼雀跃,及至几条大汉抱前脚拽后腿将那肥猪死拽活拉上严阵以待的四尺长凳,莫不眼如铜铃,单等惊心动魄的那一刻。虽说父母一再连哄带吓,说小孩子不能看杀猪刺刀见红那一刻,否则读书就会变成“死记性”,但还是难抑“心魔”鹿撞,频频偷眼。

我村久负盛名的“操刀鬼”乃正屋公(其实正屋公那时方当壮年,本宜叔伯相称,但那时村里讲辈份,按我村“官士启能正,龙朝更法信”的排序,我属“朝”字辈,依老规矩,故尊称“正”字辈的正屋公为“公”)。正屋公是抗美援朝退伍军人,大脑门寸毛不长,再加长得瘦瘦巴巴,酷肖当今当红明星葛优。(关于正屋公的秃脑门,还有一段传奇故事,说是正屋公在抗美援朝期间,被美国兵俘获,将被活埋,幸亏我方营救及时,敌方还没来得及将正屋公活埋,我方救护已到。忙乱之际,敌方铁锹只削掉正屋公的一层头皮。大难不死,但也给正屋公留下了终身的印记——脑门再也不长毛。现在细想,这多半是正屋公逗小孩子玩的瞎掰,若当时真的被美国兵削了一铁锹,怕头皮不会像现在这样平滑完整。)

看正屋公杀猪是那个文化娱乐极度贫瘠的岁月的一大享受。奏刀之前,正屋公脸色端凝,袖管高卷,手腕青筋毕露,双腿呈弓箭步,左手揪住猪耳,右手在猪脖子上摩挲几把,拿捏好进刀部位。及至成竹在胸,正屋公绰起尖刀,往油黑发亮的围裙上刮擦一过,刀尖微扬,瞄准猪的咽喉致命之处,不疾不徐刚勇沉稳,尖刀悄然滑入猪颈深处,立时一腔鲜血喷涌而出。四尺凳下,早已备就的钵头张开血盆大口,酣畅淋漓地接纳这来自生命极处的鲜红汁液。眼看猪的血液流速变缓流量变小,猪一开始底气十足元气充沛的呼号很快便转为气若游丝的咕哝呻吟。正屋公将尖刀从猪的喉管抽出,在猪身上将刀身上的血汁擦拭干净,紧接着便在猪的上吻横向割开一裂口,然后抛下尖刀,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扣住猪吻,右手握捏猪的喉头肌,使劲挤兑,将残留在猪身上的不安定因素挤捏罄尽。最后取过刀柄,在钵头内搅拌数下,使事先放好的盐分与猪血充分调和。直到此时,协同杀猪的二三下手,便如释重负,一齐将手中软作一堆的“阿堵物”重重往地上一掼,砰然有声。
大人忙于调汤弄水,我们一群小把戏却心怀隐忧——不相信这么一头原本活蹦鲜跳的大胖肥猪三下五除二的就这么被放翻在地。看着纹丝不动摊在地上的这一堆,眼前老是产生一骨碌爬起一猪,困兽犹斗最后疯狂一回的幻觉。但正屋公来一只撂倒一只,来两只放翻一双的手艺一再告诉我们,我们纯属忧天的杞人。但我倒真的看到过一位新手杀猪时惊心动魄的一幕:眼看那位新手已将猪血放尽,那猪躺在地上默无声息作长眠状。但就在人们在豆腐桶内调好汤水,有请“睡美人”入浴之际,那地上的一堆肉竟忽地挣起,觅地而走,直吓得一帮看客轰然作鸟兽散。当我们跑至远处,瞿然回眸,那猪又颓然而倒。回光反照,虚惊不小。

豆腐桶的汤须不老不嫩,恰到好处,否则将大有碍于褪毛这道工序。汤之老嫩,正屋公将手放入豆腐桶内一撩便知。待至混毛猪在桶内浸泡到十分火候,正屋公从工具袋内拎出一扁平圆刃之刀——俗称“毛刀”。毛刀霍霍,正屋公尽展平生所学,迅疾快当,不费多少时候,一个白净浑圆的猪的肉身便呈现在眼前。正屋公拽过猪头,按在桶沿上,朝猪脖子上虚拟一刀,慨然近身,一圈一划,那猪便瞬即身首异处。正屋公嘱猪的户主将猪头拿开。至于将猪头腌制晾晒,除夕夜让猪头口衔猪尾用以谢神祝福之后,一家人围坐吃喝,猪头肉最是按酒妙物,自是后话。

且说那猪的躯体,后腿被一条系有铁钩的绳索紧紧勒住,二三人相帮,一声吆喝,将猪的身体提离豆腐桶,数臂齐扬,猪的肉身便精赤条条白而发亮地被悬挂在一把梯子上亮相示众。

正屋公手持“毛刀”,几下就刮拭完猪身上的残毛剩水,然后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为那猪开膛破肚。说实在的,现在我所仅有的一点解剖学知识便是从那儿开始启蒙。一把薄而锋利的“毛刀”从猪的脚根滑到前半身,猪下水立时琳琅满目五色纷呈。正屋公拿过一把米筛,放于胯下,双手齐上,深入猪的五脏内壁,鼓捣翻掘,不一会儿,米筛上便是热气腾腾满满当当的一摊子内容。正屋公接着取过一桶水,将内脏尽去的猪身里里外外冲洗一净,再取过尖刀,自上而下,将猪身一剖两半,叫主人搬入屋内。

猪下水的处理更透着学问。这整个儿是一个剔除糟粕,留其精粹的过程。小肠细小,须用一根筷子辅助翻转冲洗,大肠及胃,肥美硕大,容易翻转冲洗。猪肠及胃,将内中粪便剔除干净后,尚需热汤浇洗,以除其秽。乡村人也爱干净,对于猪的肠胃的冲洗,热汤之不足,复之以食盐揉搓,亦洗亦揉亦搓,非至彻底清爽洁净不止。
其夜,正屋公自会领一把板斧及有关屠宰器械,登门前来,剔猪腰,揭板油,析猪尾,最后操起板斧,前肢、后腿、刀头肉,——分类剖析。刀头肉和猪腿,假以时日,腌晒一过,即成美味腊肉。

乡村人厚道,每回杀年猪,除给正屋公一副小肠作为酬劳外,待到晚上,搬出八仙桌,酒肉满案,遍邀亲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之际,必不会落下正屋公。所可喜者,正屋公乃我祖母之外甥女婿,谊属姑表之亲,每次宰杀年猪,赠以酬金或一副小肠,正屋公断然不受。小肠乃猪下水中最耐人咀嚼之物事,故而每回杀年猪,我等便得极夫小肠美味之享。

在乡村,宰杀年猪实在不是什么惨酷之事,相反,倒是充满喜庆色彩。物命各有所归,贵在死得其所。若猪有灵,以己一躯,换来万家快慰,在猪,亦当痛且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