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香港新文学月刊 2011年16期)
我说的不是那些大城、名城,不是!多年来,我就蜗居在这座小城,小城虽然不及大城的繁华,也不及名城的厚重,但它除了有一般城市的特点之外,更有它自己的独特之处。
我在这座城市的一个政府机关工作,生活很有些程序化和公式化。白天,工作和生活集中在家里、单位、路上这两点一线上。晚上很自由,可以看电视、上网,也可以写作,偶尔,会搓一下麻将。当然,会有些于公于私的应酬。一个人要是天长日久地疲于应酬,也是很累的事情,从复杂到简单,至少是我个人的追求。想想,也许自己天生就难以真正融入复杂的官场,就这样简单着、平凡着、苦恼着、快乐着。可是,如果有谁认为这样的工作和生活很体面,那就错了。不要误认为我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荣耀通常不存在于简单之中,但简单也好,复杂也罢,我们看到的,大都是一堆堆生活的泡沫,我们多数时候就都工作与生活在泡沫之中。
工作与生活在这个城市,其实不等于你了解了这座城市。往简单里说,就象我这样两点一线的生活,是有着很多局限的。城市明显的变化都是可以感受的,但城市的内核,包括城市的许多小巷,许多不知名的角落,不知道的历史和人物等等,也许自己生活一生,都不曾涉足,所以终究是陌生的。
白天和黑夜是城市的两个面,但喧嚣和寂静不是城市的本质特点。这就象在说,光明不是白天才有,阴暗也不是黑夜才来。因为,阴谋总是会无孔不入,阳光也总是无处不在。城市是人的城市,所以,城市的两个面总是体现在人的两个面上。
我们首先看到或者说感受到的,是城市的表象,也就是城市的A面。马路、商场、建筑以至各种区域格局,城市与城市之间只是繁复与简陋、高雅与俗气的区别,但那都可以归结于物化的一类。要认识城市的B面,得荡开泡沫,深入到人流之中。
这座叫做仙桃的城市,不过是一个县级市,但它与许多县级市有所不同,它是湖北省的三个直管市之一。因此,它的首脑机关的主职,其级别都是副厅级,组织部门谓之“高配”。
仙桃是江汉平原上的“鱼米之乡”,除了鱼米,并不再有其它的特殊资源。然而,这个全市人口近两百万、城区人口三十万的城市,其规模和繁华程度,是可以和全国不少的地级市一比高下的。这种表象的东西并不是仙桃的特点。也许有人因此自鸣得意,他可能还没看到,这个曾经获得过全国百强县市称号的地方,至今每年不到20亿的财政收入,还赶不上沿海城市一个普通小镇每年的财政收入。也许,这些都不重要,都是粘贴在仙桃这座城市外表的一些标志。
能真正使人有所感触的,莫过于人们的思想意识和生活习性。
融入这座城市,第一眼看到的会是鳞次栉比的豪华酒店。说是鳞次栉此,莫若比作“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这个现象曾经让从邻近一个地级市领导岗位调来这里任市委书记的人很不解。这么多豪华酒店,哪些人去消费?这年春节,市委书记在离开这座城市回到他原来所在地级市的家时,看到了冰火两重天的场景。离开这座城市之前,他看到这里所有酒店门前都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车。有人告诉他,如果迟一天去订房间,多半都会被告知房间已满。而他在回到原来工作的城市时,只见酒店宾馆一片冷清。
市委书记开始深究这个问题,后来他发现,春节期间住在这个房间的人,大都是仙桃在外工作人包下的,这些人有在外做官的,也有在外经商和从事其他行业的工作的。除此外,本地人春节期间包住宾馆也成了一种时尚。市委书记在进一步分析现象时,找到了仙桃人的一种特征。他说,仙桃人是很讲孝道的。“常回家看看”,是仙桃人必备的功课。过年了,无论多忙,无论多远,都要想方设法回家一聚,而酒店宾馆是仙桃人的首选。他还举例引证仙桃人的孝道说,早前刚开始装家庭电话的时候,远在北京做官的仙桃人就都给在老家的父母装了电话,为的就是经常性问寒问暖。
关于酒店、宾馆的问题,我也很诧异。不独春节,平常不也如此?
与酒店、宾馆相关的是香烟。外地人到仙桃来,会把他们认为很高档的烟拿出来,敬仙桃人一支,可是仙桃人内心很可能会漠视这种香烟。多年前,仙桃到外地考察的干部回来总是大发感概,说人家那里干部才叫节约,那个款待客人的烟,就是仙桃一般老百姓所抽的烟。感慨过后,这么多年来,仙桃人还是依然故我。市场什么时候卖最贵的烟,仙桃人的应酬就开始流行什么烟。
别以为这些事情都发现在官场,其实,仙桃民间的消费是一点也不逊色于官场的。我曾经以为,以一个普通公务员的工作,其生活水平处于同城人中等以上应该是不值得怀疑的,我也曾经以为,仙桃四处林立的豪华酒店、宾馆应该是官员和企业家们常常涉足的地方……但是,这些想法很错误。在仙桃的民间,抽高档烟、到酒店宾馆包房成为了一种时尚,它们一波接一波挑动着人们的神经。
这些现象并不是都发生在仙桃的有钱人中间。
在城郊,我见到了一群小伙子,他们是地地道道农民的儿子,他们的父母经营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他们自己,也没有能够如愿走出一条致富的路。然而,他们向往城市,羡慕着城里有钱有权人那种体面的生活。他们不甘心走不进近在咫尺的城市深处,走不进自己不曾熟悉的生活。
他们结伴走进城市的宾馆,凑份子包下房间,也一样凑份子买包高档香烟。这些香烟绝不会背地里抽掉一支。他们也需要交往,希望与有地位有影响的人打交道,那高档烟可以一时驱除人家藐视的目光。他们有时会在本村的支书面前恭敬地敬上一支,这时自己也可以叼上一支。在得到支书一个微笑和赞许时,似乎感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上下班途中,我会经过几个居民小区,他们是最普通的群体。他们的工资不高,但是,当出门打的成为一种时尚后,我看见他们犹犹豫豫地挥起了手。因为,他们的另一只手,牵着自己的孩子。孩子们是敏感的,大家都在打的,几元钱虽然占了一日工资的几分之一,还不足以造成什么经济影响。希望让孩子心理如同其他人一样健康的初衷,其实预期是最让自己纠结和莫衷一是的。
的士的另一种打法我也耳闻目睹过。那天,一个的士司机说,一个男青年从东桥的南端乘坐他的车,到了东桥北端附近的城乡渠就下了车,整个行程不超过100米,男青年随手扔下车费时,司机说那钱自己收得很不好意思。
有闲钱的人的日子不是这么过的。仙桃出外的人很多,刚开始改革开放那阵,许多仙桃人走出家门在外做生意,这些年发了之后,很多人就荣归故里到了。他们不声不响,在城区买房、置业。仙桃的某些特色街有很多豪华的门栋,因为四处都是商业区的影响,有些豪华门栋很冷清。当你为他们担心生活的来路时,担心会入不敷出时,也许人家只是把它作为一个打发时光的场所,根本就没打算真正去做什么生意,或者真正的生意由其夫君或其他什么人在外发展。
两次瘟疫曾给仙桃带来过发展机遇,也造就过一批百万富翁和千万富翁。一次是非典,一次是甲型流感。仙桃市的彭场镇号称中国非织造布制品名镇。那些源源不断输出的口罩,大多产自这里,推动着基础很牢,规模很大的经济实体的发展,并带动着相关产业。
当别的地方正在谋划如何转移农村剩余劳动力时,在这个相对固定的空间,那个在经济学上被称为刘易斯拐点的现象也许已经提前到来。而富有者的比例增多后,贫困者的经济收入没有增加多少,生活成本和消费习惯却不能不受到影响。恩格尔系数提高,CPI指数增长,在城市底层涌动着难以抵挡的暗流。
在中国,仙桃不是个例,它不属于真正独特的,对比不少的县市,它会显得与众不同,但它终究是一种类型的缩影。
时尚不全是由富人促成的,但首先是从富人那里开始的。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从来都不是完全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时尚经推波助澜后,总是不由自主地绑架穷人的习惯和意识。许多形式的东西一旦铺开和持久之后,自然会深入人的骨髓。当你开始认为这些只是好面子的时候,你可以选择不从众,不随波逐流。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它已经不是好面子这样简单,它已经成为一种文化,让所有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不由自主地打上某种烙印。所谓主流意识,不只是一个国家和社会的问题,在一个地方,也一样在形成自己独特的一面,而这种主流,多半与持有这种意识的人的多寡相关。
居住在这个城市,你可以对某些东西视而不见,可以坚持自己,但这样做的结果,是你不可能从根本上融入城市,融入人群。如果换一种说法,那就是生活在这个城市,你必须有一定经济实力。或者,你要选择脚踏实地的生活,那就只能选择逃离这座城市。因为,人情往来在时尚中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细节,它们常常比债务还重,足以压垮你的经济支柱和精神支柱。
城市的B面,其实是一片深海。富有者常常腾挪闪跃在波涛深处,而贫困一族总是被挤兑在大海表面的泡沫之中。而真正淹死人的,也许恰恰就是这些泡沫。驱除这些泡沫,仅靠社会的自我修复功能是不行的,它尤其需要我们明确的目的和有效的手段。
城市的B面
评论
7 vi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