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学会的第一句话是喊妈妈


《母亲》[7]  ■ 洪烛

   很多年前,故乡是不可代替的,那里有我的母亲。一个人只有一个母亲,母亲是不可代替的,母亲生我的地方是不可代替的。很多年后,故乡仍然不可代替。那里有我母亲的坟。我在坟前哭过。我哭过的地方是无法忘记的,母亲安睡的地方是不可代替的。当母亲生活在故乡,我即使在异乡,也会不断地长大,既作为母亲的儿子,又作为故乡的儿子。如果非要给故乡找一个替身,那么只有母亲。只有母亲可以代替故乡。当母亲变成心头的一座坟,我就开始老了。故乡,也因为多了一座坟,而变得沉甸甸的。母亲在的时候,故乡是甜的,我在异乡吃再多的苦,想起故乡,仍然感到甜。那种甜无法代替。母亲不在了,故乡变成心中的一枚苦果,真苦啊,比什么苦都苦,无法代替。

 

又是春节,鞭炮响起,可惜你听不见。烟火升起,可惜你看不见。我想起你了,可惜你不知道。你可以不知道,我却没法不去想。在别人都很高兴的时刻,我想起你,想着想着就变得忧伤。鞭炮响起,我也听不见了。烟火升起,我也视而不见。在别人都很高兴的时刻,你是寂寞的。想起你的寂寞,我也寂寞了。母亲,你在哪里?你是一个人,在寂寞地过节?我因为想你,变得寂寞,虽然你对我的想和我的寂寞一无所知。如果我没有想你,你的寂寞会不存在吗?不,你的寂寞会更加寂寞。鞭炮响起,留下一地碎屑。烟火升起,转瞬间化为乌有。在欢度节日的人群里,我是比较另类的。我胡思乱想,连碎片都留不下来,我的想法本身就是碎片。越是在欢庆的日子里我越容易想起你。想起你,就有一种心碎的感觉。既然你无法分享别人的欢乐,就让我分享一点你的寂寞吧。母亲,不管你在哪里,都不是一个人在过节。虽然,我离你很近,你离我很远。

 

   家门口的石榴树,我每次在归来时首先看见它,在离别后又接着忘掉它。我曾在不同的月份归来,有时石榴树正开花,有时正结果,有时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只剩下瘦瘦的枝干与叶子。同一棵石榴树,在我脑海里留下不同的印象。仿佛家门口住过无数棵石榴树。离别意味着遗忘,但偶尔也会想起它:在我不在的时候,它在干些什么呢?它会想些什么呢?它是在开花,在结果,还是什么也不干,什么也没想?家门口的石榴树,是离母亲最近的一棵树了。母亲最喜欢的树就是它了。母亲出门散步,总要在树下站一会儿,总要仰头望一会儿,看它开的花,看它结的果,没花没果的时候就看叶子,叶子也很好看的。母亲把石榴树当成我来看了吧?因为她和我说过:在五月出生的孩子,都是属石榴花的,五月是石榴的花季。这二十多年来,我的生日几乎都是在外地过的。过生日时会下意识地联想:家门口的石榴树也开花了吧?母亲,说不定也正在看石榴树开花呢。我同样是母亲的一朵花,只不过开得更远一些,她看不见罢了。那棵石榴树代表着我,陪伴母亲的寂寞。家门口的石榴树,被邻近的高楼挡着,日照不很充分,每年开花的日子,都要比旁边空地上的石榴树晚半个月。这是母亲观察后的发现,她把这个秘密告诉过我。她真细心啊。我现在才明白,是寂寞使她发现了这个不易察觉的秘密。周围的邻居,没谁会留意也没谁会在意石榴花早几天开或晚几天开的事情。其实,跟那些儿女长期围绕身边的母亲相比,我母亲正如家门口缺乏日照的石榴树,有更多的时光生活在阴影里,快乐要少一些,寂寞要多一些,恐怕连笑容都会显得慢半拍。然而只要我千里迢迢回到家,她立马就心花怒放了。这瞬间的甜,是平日里的苦酿成的。家门口的石榴树,花开得虽然慢一些,可能还费劲一些,但开出的花却一样的灿烂,红得那么耀眼。有几次还乡,恰巧花还没谢,我特意搀扶母亲在树下多站了一会,多看了一会。我们都在看石榴花,可她看见的是我,我看见的是她。我想,家门口的石榴树,也在看我们母子俩吧?也看见我们脸上的笑了吧?而今回忆,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可它为何又如此短暂?真的跟花一样,迟早会谢掉的。如今母亲不在了,家门口的石榴还在。母亲不在了,她的寂寞还在,又转移到我身上:每次回家,我都要在石榴树下转悠着,抬头看老半天,不仅是在看它,分明还想通过它看见那不在了的妈妈。我想像着母亲当年怎么看它的,看它时又是怎么想的,我就能够看母亲所看,想母亲所想。母亲并没有离开这棵石榴树,更没有离开我。她没准也正透过茂密的枝叶偷偷看着树下的我呢。母亲当年看石榴树,看见的是我。我现在看石榴树,看见的是她。家门口的石榴树,是我和母亲一轮又一轮相聚与离别的见证,上个月又回一趟家,看见树上正在结石榴,胀得饱满的果实悬挂技头,有些已熟透了,却一副吡牙咧嘴的样子,仿佛在喊疼。我的心也有些疼。母亲去世已两、三年了,只要想起她,我心里还是会很疼的。甜蜜的石榴,正如美好的回忆,变得有点苦了。临别时特意又多看了石榴树几眼。心想,我不在家的时候,还会有谁这么关注它呢?唉,那长期关注过它的母亲,如今也不在家了。石榴树啊,你也开始寂寞了。

 

   春天了,故乡的花一定开了吧?全开了吧?可惜我看不见。我看见的是异乡的花,很美,却美得跟故乡的花不一样。故乡的花开了,同样也看不见我,不知道有个人在想它们。唉,它们不是为我开的。我却没法不想它们。异乡的花也在开,开到一半,就停住了,停住了几分钟。因为在这一瞬间,看着看着,我就有点走神了。我没有想家,只是想起开在家中的花。越是看不见,越想看啊。在故乡之外,所有的花都属于野花吧。至少对于我是这样的。野花很美 却美得跟故乡的花不一样。我还记得多年前在故乡看花的情景,看着看着,眼里只有花了,甚至忘掉自己是谁。看着看着,眼里只有故乡的花了,甚至忘掉远方,忘掉远方还有野花。春天了,故乡的花全开了吧?一定要多开一朵啊,替我献给爱花的妈妈。妈妈虽然没离开故乡,却跟我一样看不见故乡的花了。她走得比我更远。唉,我不仅看不见故乡的花,也看不见妈妈了。

 

   搬了无数次家,我仍然保留着一张过期的车票。那是第一次离开故乡的火车。我保留着第一次出门的自己,最初的恐惧与伤感。记得母亲在月台上送我,眼晴里有泪。她不是担心我不回来,担心的是我回来还会再走。她预感到远方将成为我另一个母亲。应该说她的预感一点没错。那张车票使我从此成为远方的儿子。直到今天,火车似乎还在哐当哐当开着,在这里停一下,到那里停一下,只是起点站没变。直到今天,母亲似乎还在月台上站着,眼里含着的泪,彻底变成了星星。直到今天,母亲用她的工资排队替我买的那张车票,仍时常被我紧紧攥在手中。虽然过期,并没有作废。

 

    母亲在阳台浇花。这是她每天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她拿了一只喷壶,一点点地洒水,仿佛把饥渴的孩子喂养。那喷壶使我想起她的乳房,我是吃她的奶长大的。母亲在阳台浇花,显得有点孤单。她的乳房干瘪了,可她仍有那么多爱。我长大了,可她仍有付出的需要。我不在她身边,她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一朵花身上,那朵花让我惭愧:它也会长大,却不会离开她。它似乎比我——更配成为母亲爱的对象。母亲在阳台浇花,我在干什么呢?我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做着与她无关的梦,直到母亲不在了,花枯萎了,才回到空空如也的家。我还比不上一朵花呢,至少它曾经填补过母亲生前的空虚。

 

    喊妈妈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变小了,变成小孩、变成婴儿……这可能是我一生中学会的第一句话。喊妈妈的时候是在恢复遥远的记忆:我是弱小的,妈妈是强大的。等到我变得强大了,还是会喊妈妈。等到妈妈变得衰老了,我还是会喊妈妈。不是求助,而是一种需要,再强大的人也需要喊妈妈,通过喊妈妈而知道自己是谁,是谁的儿女。人的一生,其实是通过不断地喊妈妈而变得强大的。我一边喊妈妈一边成长,直至变成一个自己都快认不出的人——可只要一喊妈妈,我就知道自己是谁了,是谁家的孩子。只需一喊妈妈,就知道家在哪里。就知道自己离家有多远。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是谁?据说这是难倒了一代代艺术家与思想家的哲学命题。其实只要恢复童心,一喊妈妈,问题就全解决了:我从妈妈那儿来,要到妈妈那儿去,我是妈妈的儿子。我的妈呀,你太伟大了,喊一声还真管用。妈妈在的时候,我喊妈妈。妈妈不在了,这个称谓并没失效。记得我妈妈去世后的某一天,我走在街上,想起往事,下意识地呢喃了一声:妈妈!把自己吓了一跳。可这么轻轻喊一声,心里果然感到痛快了一些。喊妈妈的时候就忘掉妈妈不在了。喊妈妈的时候觉得妈妈就要回来了,她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喊妈妈的时候觉得妈妈肯定会听见的,不管离我有多远。人与生俱来的最大财富,就是有权利喊妈妈,不管你是国王还是乞丐,在喊妈妈的时候都是干净的。妈妈在的时候可以喊,妈妈不在了还是可以喊,喊妈妈不仅可以忘掉妈妈不在了,还可以忘掉自己的孤单。妈妈,妈妈……我在喊你呢,你听见了吗?用轻得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喊,喊一声,即使没听见回答,可我却变得又有力量了。忘掉喊妈妈或忘掉妈妈怎么喊的人,才会失去妈妈的陪伴。喊妈妈的时候,我相信自己并没有跟妈妈走散。

 

    昨夜梦见母亲。梦见母亲的梦。梦见母亲梦见我了。我不仅梦见做梦的母亲,还梦见母亲梦中的我:他跟我长得肯定很像,但又仿佛是另一个人,在此之前,我只知道自己的模样,却很难想像在母亲的梦中我会是什么样子。现在我终于看见他了:背着沉重的行囊。这么些年来,母亲眼里的我都是风尘仆仆的,不是刚归来,就是将要离去,所以在她的梦中我也轻松不到哪里。透过母亲的梦,我才知道自己活得还是有些累的。才知道做这个孩子的母亲也是有些累的。做母亲原本就累,更何况做游子的母亲呢。要多付出多少牵挂与忧虑?游子的母亲连睡觉都不可能很踏实的,她会无法自控地胡思乱想,并且做很多梦,这些梦常常跟远方的儿女有关。有的是美梦,譬如孩子没有任何预告地回家了,醒来后照样会失望。有的梦则是噩梦,映证着她白天的担心,譬如孩子在外地出什么事了,让母亲爱莫能助.这样的梦会把母亲吓醒的。为什么直到昨夜,我才想到母亲也会做梦的,游子的母亲是多梦的?直到昨夜,我才梦见母亲的梦,才知道自己曾在母亲的梦中长期流浪?那副沉甸甸的旅行包,也曾如影随形地反复出现在母亲的梦中。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直到昨夜,它才被我和母亲同时梦见:我不仅第一次梦见母亲梦中的我,还梦见那个我背着的双肩挎登山包,它快要成为游子命中注定扛着的十字架了。直到多年后在母亲的梦中,不,在我梦见母亲的梦中,在我梦中的梦中,它还没有给卸下来。母亲梦见负重的孩子,对于她本身就是一种负重啊。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惦量出自己的流浪带给母亲的压力(她的梦也将随流浪的孩子而流浪,漂泊不定)。你可以说母亲原本就是港湾,可那走得越远的船,越会让港湾揪心啊,因为那条船正是在她这里下水的,有了船的出发,也就有了港湾没有止境的期待。母亲一定常常梦见我的那副旅行包,梦见它的归来,梦见它像锚一样重新放下了,给港湾吃一颗定心丸。梦见它的归来就是梦见我的归来。这样的梦她肯定做得多了,才会被我梦见。我不仅梦见做梦的母亲,还梦见母亲的梦。可惜还是太晚了:当那被港湾外面的风景给迷住了的船又一次归来,港湾已不在了,它只能在港湾的遗址上继续流浪。昨夜我梦见母亲,梦见母亲曾梦见的我。醒来后才想到:母亲已不在了,那不在了的母亲已不会做梦了。昨夜,我梦见那不在了的母亲所做的梦,跟真的一样,梦里面不仅有我,还有我双肩挎着的登山包。也许,那是她曾做过的梦吧。只不过延迟地被我梦见。不,也许是已不会做梦的母亲仍然在牵挂我,让我在替她做梦,替她把流浪的孩子梦见。母亲自己也去流浪了,可是她仍然牵挂着流浪的孩子。我曾经长期在母亲的梦中流浪,而今,是母亲在我的梦中流浪了,可以说直到梦见母亲的梦,我才真正体会到作为游子的母亲的那份艰辛,我只因为自己的艰辛而忘掉母亲的艰辛。而今,我不仅知道自己一直在负重前行,还体会到压在母亲身上的重负,她在重负下靠做梦来获得暂时的解脱。因为有我,因为有我那副沉甸甸的旅行包,她曾做过的梦也是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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