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九曲桥
我曾读到过学者刘小枫一九九一年八月在巴塞尔做研究时写的一篇文章,提到德国汉学家顾彬(Wolfgang Kubin,1945年)对中国人悲秋情结的评论,他说悲秋意识的出现是中国文学中的一个类型性的恒长主题。顾彬是从研究中国人的自然意识来选择悲秋意识做切入点的。
记得那是1974年秋天,快11月了,广州的天气开始凉下来,晚上可以听到秋风中落叶阵阵的沙沙声。人为秋悲,这种情感极为中国,因为在西方很少听说他们会悲秋的,就好像他们看到樱花盛开绝对不会像日本人那样感觉生命的短暂一样。
认识九如是那年交易会开幕前,在10月份。闭幕之后,11月份,工艺美术厂发了一个电报给我:“交易会后速去海陆丰,需红口贝”。让我去海陆丰收购制作贝雕画的一种内部是橙红色的贝壳。从广州去海陆丰、汕尾一带,要坐车东行,经过惠州、惠东,我以前几次去汕尾,都没有在惠州停留,这一次我则有心去看看这座城市,特别想去看看西湖。那时候从广州去惠州,需要很长的时间,早上在广州北站旁边的省长途汽车站坐车,晚上才能到,期间需要几次下车,坐摆渡船过河,珠江三角洲水网纵横交错,那时桥梁又少,动辄便要过渡。一路上舟车劳顿,寂寞异常,幸而手上还带了一本书可以看,如果下车过渡,就拿速写本画画,消遣时间。那个秋天,给我最强烈的感触是悲秋。
惠州六如亭
“文化大革命”从1966年开始,转眼已经八年,起起伏伏一直拖延到那时候还结束不了,自己都28岁了,还在不由自主地过着听凭别人安排的生活,真是前途茫茫。这种茫茫感,给九如的水墨画更加激化,加上在一片茫茫秋雨之中,坐上一辆几乎要散架的长途汽车,东行去惠州,一路摇晃,过山过水,更加觉得无边无际的茫然。一路上读手抄本的文学评论,特别是宋玉的《九辨》,也都是一些悲情因素,亦是是一种很超现实的意境。
现代的人很少看得到手抄本的书了,一本书那么厚,怎么可以手抄啊!但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因为什么都禁了,因而刺激了好多人用手抄的方法来转载稀有的书刊,其中包括一些青年人自己创作的文学书。当时在下乡的知识青年中间,流传得比较多的是一些反特故事为主的手抄本文学,流传最甚的时候是1974年、1975年。据说当时社会广为流传的手抄本有300多种,其中比较有名的是《第二次握手》、《一只绣花鞋》、《少女之心》、《曼娜回忆录》等等, 其中《少女之心》是有关性的小说。那些作品算不上什么特别有文学价值,而是在特殊情况下,为适应特殊人群的阅读需求而产生。但是,还有一些手抄本,则基本是转抄名人文学作品或者名人文学评论的,因为没有印刷本,用手抄,僧多粥少,这些手抄本在学生群中流传,倒很起到一点刺激我们学习文学、哲学的作用。
我在高中的一位女同学姓谭,她父亲是一所工程技术大学的老师,喜欢古典文学和文论,因为苦于没有读物,因此借了一些中国古典文论,用公正的小楷字手抄写在几个很厚的笔记本上。小谭跟我们一起下乡,分配在我们隔壁的一个生产队里。那时候我们各自带了一些书下去看,看完后大家交换,小谭的这几个笔记本就成了我们最喜欢看的。下乡的第二年,也就是1969年,我自己也在油灯下花了一些时间抄了一遍,这次出差就带着在路上看。
那一天,苦雨凄凄,汽车在狭窄的公路上摇摇晃晃的,车上的人都晕晕的睡着,我在看那本手抄本上宋玉《九辩》的评论,“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一开始就是感伤、忧患和失落,“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自然界的秋天是一个百卉俱腓、众芳摇落的季节,在文学上,萧瑟肃杀的秋天可以视作具有隐喻意义的意象。它象征着一种繁华的消逝和一个更加残酷的未来,我在当时会有那么浓厚的悲秋感,应该是和自己的失落感有关系的。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到了第八个年头了,但是依然没完没了,不知道如何结束,自己一直在县城工作,虽然是从事设计,但是好像从此与大城市无缘,与大学也无缘了,很是惆怅。秋天秋雨去惠州,看宋玉的《九辨》,更加是浓浓的哀愁。
惠州西湖
颠簸一日,接近傍晚的时候,看见北面一片灰蓝色的大山,一层一层的,烟笼雾锁,烟雨朦胧,正是“潇洒傍回汀,依微过短亭。气凉先动竹,点细未开萍。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萤”的山雨景象,车上的惠州人说是那就是罗浮山了。远处望得见的城桓,就是惠州,周边都是清澈的河流,还有好多平静的湖泊,被罗浮山托着,好精彩的一座城!
罗浮山上一片茫茫林海,诸峰矗立,林壑重叠,蔚然深秀。我们那辆破旧的长途汽车,摇摇摆摆地驶过山下公路,窗外细雨已经停下来了,只有风穿透丛林的呜咽,和山涧流水的潺潺。只见薄雾雨霾在森林里缠绕,一层烟雾一层云。
到了江边,司机要大家下车,汽车排队等待摆渡,看看江的两边,都有上十辆汽车在待渡,看来等候的时间短不了。大家站在江边闲聊,我则坐在一个水泥墩子上,看那本手抄本。其中一首苏东坡的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是和惠州有关系的: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词的附记是:惠州有温都监女,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坡至,甚喜。每夜闻坡讽咏,徘徊窗下,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坡从而物色之曰:吾当呼王郎与之子为姻。未几,而坡过海,女遂卒,葬於沙滩侧。坡回惠,为赋此词。
这个美貌多才的青年女子,崇拜被放逐到惠州的苏东坡到如此痴迷的地步,每晚都到苏东坡住所旁边听他朗诵诗歌,苏东坡发觉,出门找她,她却悄然而离去,没有多久,她郁郁而逝,苏东坡在惠州感伤得很,写了这首诗词来纪念她。
我看这段词的时候,身边就是宽阔的西枝江,水很静谧,流速不快,一面是葱茏的罗浮山的轮廓,一面是江对面朦胧的惠州城廓,飘渺孤鸿、寂寞沙洲,幽人独来独往,拣尽寒枝不肯栖,我怎么看着都不太像是写一个少女,更像是比喻苏东坡当时的心态。这种忧伤感,也就的确有道理了。
2011年4月6日,于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