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小穆勒与哈迪一堆闲言碎语
一
作为思想家，其人生就是思想而已。思想家的人生往往单调而乏味，海德格尔评价亚里士多德的那句话——他活过，思想过，然后死了——适用于所有思想家。约翰.斯图亚特.穆勒（1806—1873），那位被称为最后一位古典经济学大师的思想家，其个性虽然单调乏味，其人生却比一般思想家有着更多的传奇色彩。除了作为一个天才3岁就开始系统学习，14岁就具备接受过系统教育的40岁成人的知识之外，就是他20岁时经历过的一场精神危机以及他与哈迪的那段众说纷纭的恋情。
对约翰.穆勒与哈迪的关系，最初的认识来自《穆勒自传》。《穆勒自传》里的哈迪，贤淑、温柔、漂亮、优雅、聪慧、敏感、执着、深刻，她不仅是一位美女，更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和思想家。穆勒对她推崇备至，把她奉为自己的同行者、引路人，看成自己晦暗生命中的灿烂阳光，视为自己乏味人生中的化雨春风。在哈迪面前，穆勒不时自惭形秽，自己不过是俗胎一具，而哈迪是上帝的杰作。穆勒甚至说，同样是诗人，雪莱和哈迪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在《穆勒自传》中，穆勒给了哈迪太多的赞誉，甚至将自己的很多学术成就归功于哈迪的无私帮助。
穆勒20岁左右陷入一次精神危机。此前，穆勒是边沁功利主义的忠实信徒。按照边沁的理论，判断行为价值的标准只能是结果，动机和过程并不重要。作为知识渊博的青年才俊，20岁的穆勒已经预料到自己将成为成功的学者。可是，学术上的成功又意味着什么？当穆勒这样思考生命的意义时，他的思想崩溃了。穆勒将自己陷入精神危机的原因之一归结为他父亲的功利主义教育模式。在老穆勒看来，要将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一个成功的学者，所需要的仅仅是对他的逻辑分析能力的培养，情感教育不仅没必要，而且有害。陷入精神危机的小穆勒，认识到自己之所以感受不到生命的价值，原因在于缺乏感受情感的能力。于是，试图走出精神危机的他开始寻找情感的寄托。
二
在穆勒寻找的同时，哈迪也寻找。此时的哈迪已经结婚，她的夫婿泰勒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他勤奋、踏实、真挚、虔诚、宽容、和善，是典型的好儿子、好丈夫和好父亲。哈迪出身于上流社会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她有思想，有追求，意志坚定，个性张扬。尽管有乖巧的孩子，体贴的丈夫，美满的婚姻，但她不甘心平淡和平静，不甘心乏味和寂寞。当哈迪向唯一神教牧师福克斯提出帮她物色一位思想导师的时候，她明白她所需要并不仅仅是一个灯塔，一扇窗户。开始的时候她当然不知道后果会是什么，但是她敢于冒险。
唯一神教有着比较开明的教规，福克斯牧师对婚姻就持有相当开放和灵活的态度。福克斯向哈迪推荐了小穆勒。福克斯也许知道哈迪的不安分，也许知道哈迪与小穆勒的结识可能会危及她与泰勒的婚姻，但他还是安排哈迪和小穆勒认识。哈迪和小穆勒后来成为福克斯荒唐婚姻的支持者，反过来，福克斯也支持哈迪和小穆勒的交往。小穆勒被哈迪所吸引，乃至对她崇拜不值得奇怪。小穆勒正处在青春期，他几乎没有接触过成熟而有气质的女人，他内心孤独寂寞，他也需要倾诉，需要崇拜。正是哈迪的出现，促使她转移了对生命价值之类无法回答的问题的注意力，开始留意现实生活的意义。哈迪于是成为他的精神慰藉和依靠。穆勒崇拜和热爱哈迪，有感恩的成分，有自然的情感流露，也会有性的诱惑。当然，在当时的道德环境里，这一切都被认为仅仅是某种“柏拉图”情结。
哈迪和小穆勒自然有追求幸福的权力。可是，当他们的追求损害他人的幸福时，受害者是否也有免于被伤害的权力？泰勒出身于上流社会，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又是个成功的商人。他爱哈迪，这就是他的软肋。还有，他不能离婚，而且，他不愿意伤害孩子，不愿意伤害家庭。泰勒愿意只身承担所有亲人可能受到的伤害，包括父母、子女，甚至包括导演并主演这幕戏剧的哈迪和穆勒。但是，在泰勒承担痛苦的同时，他的子女和家庭所承受的痛苦并没有减轻，唯一因为他的承担而减轻伤害的只是哈迪和穆勒。尽管他们也在战战兢兢，但他们似乎很幸福。
软弱的泰勒没有乞求，他还有自己的哪怕一点点尊严。他不能离婚，于是向哈迪提出条件，希望顾及大家的面子，克制与小穆勒的见面。哈迪理直气壮地拒绝，她知道泰勒对他们做不了什么——泰勒一直深爱着她。正是依仗着泰勒对自己的热爱和宽容，哈迪可以我行我素。泰勒到死还迷恋着哈迪。他重病在床，一次次写信给哈迪，要她赶回来，可是哈迪告诉他，他要陪伴在法国旅行的穆勒！泰勒就这样在凄凉中死去，而他最后还将全部遗产遗赠给了哈迪。
思想史上论及小穆勒和哈迪的交往时，大多会说他们在20年的交往中一直保持着纯洁的关系，他们之间存在的是“柏拉图”式的爱情。这样说有粉饰的意味，似乎是为了减轻作为思想家的小穆勒的罪责。不过，这种说法本身庸俗不堪。性或者非性无关忠诚。问题在于，这里有的是赤裸裸的背叛，有的是赤裸裸的掠夺，有的是赤裸裸的无耻，赤裸裸地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或者非礼勿为，或者像禽兽一样不管不顾私奔。什么都要，只能是伪善。
三
在那样一种环境下按照那样一种方式被教育出来，小穆勒本来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因为他与哈迪的关系受到传统道德观的质疑，于是小穆勒开始仇视他周围的一切。他们结婚的时候，他父亲已经死了很久，家里在经济上依赖他的收入。尽管家里人同他父亲一样反感哈迪，反对他们的婚姻，但出于经济上的考虑，还是向他们表示了祝贺。小穆勒知道，他们的婚姻在根本上是得不到认同和祝福的，所以，他的婚礼没有请多少朋友，也没有请任何家人。小穆勒进一步将仇恨转移到家人身上，对他们极尽冷落。当他可怜的妹妹到公司找他以示祝贺的时候，他拒绝见她。他母亲重病，妹妹写信央求他回来探望，他在给母亲的信中，无缘无故指责妹妹粗俗、傲慢，还宣称要跟妹妹断绝关系。母亲为了见到儿子，极力讨好他，极力央求他带着“
由于家人曾经反对他和哈迪交往，小穆勒一直不原谅他们，而哈迪也表示她永远不回小穆勒的家。小穆勒婚后两个月，母亲病重，通知他回家探视。小穆勒说自己要出国旅游，时间来不及。他只写了一封短签交送信人带回，暗示母亲要指定一位遗嘱执行人。一个星期之后，母亲去世，那时候，小穆勒正在法国旅游。可以相信，小穆勒不会为母亲流一滴眼泪。母亲最后还将家里最值钱最体面的一个银盘子遗留给小穆勒，但小穆勒却拒绝接受。
看到小穆勒对待家人尤其是母亲的冷漠态度，实在让人痛心。如果思想家就是这样残酷和绝情，思想又有什么意义？
四
小穆勒遇见哈迪，他一直津津乐道是他的幸运。他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对异性会有某种憧憬。在陷入精神危机的当口，哈迪如天边的闪电给他黑暗的天空带来光明，他疯狂拥抱那光，如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危险。他珍惜她，害怕失去她。由此，他变得敏感，特别在意别人的言论。别人对他笑他会理解为嘲笑，别人不理他他会理解为冷漠。由此，他不仅冷落了家人，也疏远了朋友。
小穆勒原来对朋友还算仗义。他最初对法国大革命很感兴趣，读了不少文献，积累了很多材料，准备写作一部相关的历史著作。卡莱尔那时在文化界还没有什么影响，他渴望写作一部著作确立自己的学术地位。卡莱尔对研究法国大革命表现出兴趣，小穆勒于是将材料转交给他，还继续帮助他搜集材料。不仅如此，在卡莱尔陷入经济困境时，小穆勒还不时接济他。后来，由于政见不合（卡莱尔总的来说是一个道德上的落伍者，他主张奴隶制并为封建传统辩护，这与主张自由主义的经济学家穆勒的观念对立），加上哈迪的关系，他们断绝了往来。卡莱尔经过若干年的努力后，终于写成《法国大革命史》。卡莱尔意识到，这将是他一生中最成功的著作，也将是将他推进学术圈的奠基之作。他很兴奋地将手稿送交穆勒评阅。穆勒那时候已经与哈迪交往了。哈迪阅读手稿之后，漫不经心地扔在家里某个地方。一天，她的仆人找废纸生火时，将卡莱尔的手稿给焚毁了。当小穆勒对卡莱尔表示歉意的时候，卡莱尔强忍悲痛，说再写一次也无妨。其实，再写一次跟再死一次一样痛苦；穆勒离开后，卡莱尔哭得死去活来。最终，卡莱尔还是再次写出了《法国大革命史》。他对哈迪的印象变化了。一个如此草率对待别人心血之作的人，很难说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他有时候会尖刻地说，哈迪一贯自以为是，其实不过是个花瓶；当穆勒跟她讲述那些艰深的思想时，她只会睁着两只大眼傻笑。穆勒容不得任何对哈迪的任何不敬，于是他们渐行渐远，最终分道扬镳。
因为哈迪，穆勒还断绝了与孔德的关系。经历精神危机之后，穆勒希望从圣西门学派那里得到某种理论支持，在与声称是圣西门弟子的孔德的通信中，他不仅接受了孔德关于人类知识发展的神学阶段、形而上学阶段和实证阶段的观念，接受孔德的实证主义哲学，还与他结下了私人友谊。但是，哈迪不能接受孔德关于性别的观念。孔德说，人的心理状态具有物质基础，心理不过是一种物质机制，心理学是生理学的具体形式，或者说，不存在心理学。由于不存在独立的心理活动，也就不存在个人的自由思想。而且，既然思想依赖于物质，那么，女性的大脑小于男性，则智力也比男性差。女性在情感方面优于男性，这是对女性智力低下的一种补偿。女性的功能就是安慰男性，教育子女。女性可以被爱和被保护，甚至被纵容和崇拜，但她们的智力水平和孩子永远是一样的，不能进行抽象思维，不能完成独立思考。基于这样的思想，孔德成为一个倒霉蛋。因为歧视妇女的奇谈怪论，他的妻子离开了他；又因为关于宗教的异端邪说，他被大学开除。失去经济来源之后，孔德向穆勒求援，穆勒筹措了一笔款项来帮助他。哈迪了解孔德丑陋的思想观念之后，要求穆勒断绝与他的来往。当孔德再次要求穆勒的财政支援时，穆勒拒绝了。
五
读《穆勒自传》之前，我知道穆勒是一位卓越的思想家，他在经济学、逻辑学、伦理学诸领域都有着卓越的创见，他的著作直到今天还是相关领域的经典；读了《穆勒自传》之后，我了解了哈迪对穆勒思想形成的重要影响，我像感激完成熊彼特《经济分析史》编辑出版工作的伊丽莎白一样感激她；后来又读汪丁丁的《经济学思想史讲义》，我同意小穆勒的复杂人生对于他极具张力的思想的塑造的作用。为了准备最近的一次关于约翰.穆勒的思想史课程，又读一些有关穆勒的文献；阅读的结果，对穆勒，对哈迪，对穆勒与哈迪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对穆勒的影响，有了更多更新的认识。这种新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败坏了以往对穆勒和哈迪的印象。——穆勒不再那么单纯，哈迪不再那么高尚。
不过，说来说去，以上这一大堆言论也仅仅是闲言碎语，仅仅是bullshit。对于思想史来说，有意义的是作为思想家的小穆勒，而不是作为人，作为儿子和朋友的小穆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