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经济学方法的通信（1）
“ 我们现在的经济学研究应该从物理学的机械运动规律还是生物学的演化规律获得更多灵感？”你提出了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本来准备一篇文章来回答的，但在整理材料的过程中遇到一些问题——你提出的问题将我引向另一些问题——思路一时还难以系统化，于是决定暂以简略的形式回复你。
1，经济学的历史，总是与物理学有着某种关联。1687年，牛顿的伟大著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出版，在这部著作中，牛顿证明在自然界各种力量作用之下，宇宙中存在着永恒的和谐的秩序。受此影响，斯密将自己的学术使命确定为探索道德世界和经济世界的和谐秩序，于是有了他1759年的《道德情操论》和1776年的《国富论》；正是后者，开启了现代经济学的新纪元。可见，正是物理学的发展或者说物理学对人类文明进步作出的贡献推动了作为社会科学的经济学的发展。斯密之后，经由李嘉图和萨伊，经济学有了比附或者模仿物理学以提升自己科学地位的追求。在萨伊1803年的《政治经济学概论》中，将一切科学分为叙述科学和实验科学。萨伊将实验科学定义为研究事物因果联系的科学，其典型形式就是物理学，而经济学，被萨伊确定为和物理学一样具有实验科学的性质。再往后，进入十九世纪，随着数学的进步及其在自然科学中的成功应用，“科学”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经济学于是有了越来越强烈的获得“科学”身份认同的欲望。这种时尚推动了经济学的形式化。新古典以形式化确立自己的地位，并将其作为争取更大发展空间的手段。进入现代以来，追求科学认同仍然是经济学的不懈追求。这种追求似乎提高了经济学的地位，比如，经济学家可以自豪的宣称经济学是社会科学皇冠上的明珠，是最接近硬科学的社会科学；再比如，从1969年开始，有了诺贝尔经济学奖。不过，形式化提升了经济学的学科地位，但同时也可能损害了经济学的解释能力。
2，在经济学的发展过程中，不仅在模仿物理学的科学性，也在应用物理学的某些观念或者概念。这种努力自然也是经济学科学追求的一个侧面，同时，这种追求也在成就并损害着经济学本身。人的经济行为本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总是与政治、文化、情感等因素交织在一起，如卡尔.波兰尼所说，经济总是嵌入社会之中，不可能存在独立而单纯的经济行为；撇开行为者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个体的行为将得不到解释。但是，以如此的思路研究人的经济行为，可能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情，甚至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研究或者分析总是意味着抽象，理论上复制现实既不可能也不现实，况且，那不是研究，充其量只是描述。将人的复杂行为简化处理得可以认识，可以研究，可以采取物理学的方式，即可控条件实验，对社会科学来说，其实这就是抽象。经过抽象，影响人的经济行为的非经济因素被排除了，人的行为由此可以解释。——不过，进入经济学家视野的仅仅是一种单纯的经济行为。人的行为的复杂性还在于行为动机，这也成为研究的一个障碍。要弄清楚人的经济行为的动力机制，也需要抽象。借助于物理学的启示，人被抽象成一台机械一样单纯的动力装置——自利或者物质利益成为人的唯一行为动机。这样一种机械论的认识模式，使人变得尽量简单，尽量适应物理学式的抽象研究模式。人变得适应研究需要了，但人本身消失了。经济学对人的经济行为的机械论认识，还表现在马歇尔创造的那一系列工具——均衡、弹性，等等，这既是对物理学概念的复制，也是对机械论观念的模仿。
3，物理学的机械论方式（作为一种修辞或者一种隐喻，其本质是一种思维方式）是主流经济学成长的成功道路，在今天而言也是一条简单而实用的研究路径。作为主流的新古典经济学已经被简化为若干原理、几条曲线、几张图表，形式化使经济学变得越来越经济，越来越有效率。借助于数学工具，在经济学领域获得成功似乎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于是，经济学成为数学或者物理学家的天下。不过，在经济学理论研究中的成功与对真实世界的理解能力的提高完全是
4，在经济学的形成阶段，也曾有过与生物学的某种关联。魁奈早年受哈维的血液循环论影响，写过一部叫做《动物经济论》的著作，将经济体理解为与动物同构的有机体，研究其内在的运行机理。后来，法国经济学强调国民经济普遍联系的观念——如瓦尔拉斯的一般均衡理论——似乎与此有着某种联系。不过，生物学有关的观念一直没有进入英国经济学，从而一直远离着经济学的主流。虽然在德国历史学派及后来的美国制度学派以及奥地利学派那里，曾有一些生物学或者生理学的观念，但其对经济学主流的影响很有限。
5，人的行为方式和行为动机具有高度的复杂性，如果要作类比的话，显然人更接近于生物而不是机械。但是，机械的运动方式或者动力机制要相对简单一些，而生物则要复杂得多。一般的机械运动可以线性地理解，而生物——哪怕是细菌的运动，都无法线性地理解。况且，物理学被公认为一门成功的科学，对物理学的模仿或者应用其观念更能够为经济学带来科学竞赛中的成功。不过，经济学的成功确实存在问题，在一定意义上，经济学对物理学的成功模仿及对物理学观念的成功应用在很大程度上损害经济学的科学价值，甚至带来学科危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为经济学寻找新的研究路径，探索人类经济行为更加复杂的行为动机成为经济学发展的面临的重要问题。于是，尽管已经进入暮年，诺斯还在扩展自己的研究领域，他晚年的研究进入了生理学和心理学领域，试图更加深入地探究人的经济行为的生理学和心理学基础。在这个方面做出最突出贡献可能是美国的桑塔费学派，这是一个以研究复杂现象为主要课题的研究机构，其研究当然包括对人的复杂的经济行为的研究。比如他们研究人与人之间合作行为产生的可能性，研究人的经济行为的复杂的社会、文化及生物学和生理学背景。诺贝尔经济学奖得者阿罗是这个学派的重要奠基人之一。汪丁丁在向华语世界推介桑塔费学派方面做了很多工作，翻译出版过一系列他们的著作。
6，从生物学的演进规律角度探索人类经济行为的动力及行为模式，显然是一个更有趣味性的领域，可能还可以为研究者带来更多的灵感。不过，这条道路显然不安全，尽管它很有挑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