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投江前吟了一首绝命诗叫《怀沙》。西汉东方朔在《七谏·沉江》里形容:“怀沙砾以自沉兮,不忍见君王之蔽壅。”司马迁也认定怀沙是指即将怀石以自沉。我更倾向于后来明清之际的一种说法。《怀沙》是怀念长沙。汪瑗《楚辞集解》:“世传屈原自投汨罗而死,汨罗在今长沙府。此云怀沙者,盖原迁至长沙,因土地之泪洳,草木之幽蔽,有感于情,而作此篇,故题之曰《怀沙》。怀者,感也。沙,指长沙。题《怀沙》云者,尤《哀郢》之类也。”他认定“盖东方朔误解怀沙为怀抱沙砾以自沉,而太史公又承其讹而莫正也”。汪瑗还猜测屈原写《怀沙》的动机:“观此篇之首四句,则因长沙卑湿,恐伤寿命而作也。”】
长沙,屈原的怀念■ 洪烛
我来长沙,首先想到的是屈原,而不是那一系列近现代史上的湖南名人。我为什么要在长沙,想念老而又老的一位外乡人呢?屈原不是湖南人,却是湖湘大地上最著名的过客。长沙一带,留下过他的脚印,也流淌过他的泪水。长沙,一个让屈原伤心的地方,伤心得不能再伤心的地方。屈原来长沙,不是旅游的,不是采风或开会的,更不是做生意的,他是被流放的,长沙是他的贬谪之地。你说他怎么能够高兴起来呢?这不仅仅是很没面子的事情,简直还充满了耻辱。更难让屈原忍受的,是自己满肚子的委屈。实在想不开啊,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对国家与人民付出满腔的爱,不仅未得到应有的尊重,反而招来忌恨与打击。这份无用的爱只能用来伤害自己。屈原无法怨别人,只能怪自己。可是又怎么能怪自己付出了过多的爱呢?况且,并不是怪自己就能够不爱了,并不是想不爱就能够不爱了,并不是怕爱、怕伤害就能够不受爱的伤害了……
屈原在沅湘之间流浪九年,满脑子都纠缠着诸如此类的问题,怎么也解不开。问天天不应,问地地不灵,问人,别人把他当成疯子,不理不睬。屈原只好一边走,一边自问自答。当自己也答不上来的时候,屈原知道自己把自己难住了,难倒了。为了结束这种让人寝食难安的自相矛盾与自我折磨,他抱起块大石头就像抱住那解决不了的难题,跳进了散步时无意间撞见的一条河。那条河叫汨罗江。汨罗江就是这样出名的。
长沙的朋友开车带我兜风,也撞见一条河。我打听河的名字。朋友回答:湘江。我一下子就知道这条河的来历了。它也曾从屈原的楚辞里流过。屈原的《湘君》《湘夫人》正是呼唤这条河上的男神与女神。在屈原眼中,湘水不仅是多情的,也是通灵的。然而湘水上这一对男女配偶神也没能帮得了屈原,没能帮得了他解决现实的问题。反倒使他涉江的身影显得加倍地孤独。一心问天的诗人,在尘世间边一个知音都没有。
我在长沙,走到哪都想到屈原。怎么回事?端午节明明还没到呢。湘江上也没有划龙舟的人。可只要想起屈原,任何一天都像是端午节。屈原在长沙,东奔西走,找自己那弄丢了的魂。我在长沙,找的是屈原。我找到了他提出的问题,却也无法替他找到答案。长沙的朋友开车带我去益阳,路遇一座貌不惊人的山,他告诉我,那就是屈原写《天问》的地方。屈原的提问,把老天爷也给难住了吧?青山依旧,可那个仰天质问170多个为什么的诗人却不在了。他一口气报出的问题比别人一生遇到的问题都多。
很久以前,不,也可以说很久以后,在屈原走了很久以后,一个叫司马迁的人,专门来长沙,为了找屈原。没找到屈原,只找到屈原哭过的地方。他也哭了,哭得跟屈原一样伤心:“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想起屈原,我也想哭。想起屈原就想哭的人,毕竟还是有救的。在找屈原的过程中找到了沉睡的自我。譬如司马迁,来长沙实地考察,没找到屈原,却找到属于自己的《史记》。“读《离骚》、《哀郢》、《招魂》、《天问》,悲其志。”悲屈原之悲,使司马迁有了为屈原写照的冲动:“作辞以讽谏,连类以争义,《离骚》有之。作《屈原贾生列传》。”如果不曾受到屈原精神的感召,他的《史记》也很难被后世誉为“无韵之《离骚》”。我还想说:司马迁替屈原又伤心了一回,又死了一回,而屈原,又在司马迁身上活了一回。还将通过更多人的感动而活下来。我来长沙找屈原,一路往前走一路找,在湘江上找屈原,在沅水上找屈原,在洞庭湖找屈原,在汨罗江找屈原,在有水或没水的地方找屈原,冥冥之中觉得屈原没有死,不会死的。只要还有人找,屈原就还活着。
最早的屈原传记是司马迁写的。不知他是否算最早找屈原的人?在他之前,还有人找过吗?如果没有司马迁执着的寻找,屈原会失传吗?他留给后世的形象会模糊一些吗?在司马迁之后,找屈原的人就更多了。李白、杜甫都来过长沙,都找过屈原。李白是乾元二年(759年)流放夜郎途中遇赦,回舟南游湘中,在屈原昔日的放逐地,他难免既为屈原又为自己伤心,所以一看见洞庭湖就喝醉了,恨不得把君山作为人生路上的障碍给铲平,让湘水不受阻挠地直奔大海。
客居秦州(今甘肃天水)的杜甫初闻李白重蹈屈原被流放的厄运,震惊之中写下《梦李白二首》,诗里用了两处有关屈原的典故。“魂来枫叶青”一句出自宋玉为招屈原之魂而作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杜甫以此为自己崇敬的大诗人祈祷。“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蛟龙这一困挠诗人的象征见于梁吴均《续齐谐记》:东汉初年,有人在长沙见到一个自称屈原的人,听见他倾诉“吾尝见祭甚盛,然为蛟龙所苦”……当杜甫听说李白遇赦还至湖南,又写了《天末怀李白》,结尾“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汩罗”,想像屈原的诗魂能陪伴并保佑落魄的李白。杜甫本人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他晚年贫寒交加地病死在洞庭湖上的一条破船上。漂泊了一辈子,他来到了离屈原的冤魂很近的地方。好像是特意这么选择的。既为了使屈原不孤单,更为了使自己不孤单。
不知道鲁迅是否来过长沙?他无疑也是一个找屈原的人。他的彷徨正是屈原那儿遗传下来的彷徨。鲁迅荷戟独彷徨,而屈原佩着的是一把无用的长剑,剑器正因无用而愈加彷徨。1926年鲁迅小说集《彷徨》出版,扉页上题词即为《离骚》中一段诗:“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早在1907年,鲁迅二十多岁时,写《摩罗诗力说》,就和屈原开始了神交:“惟灵均将逝,脑海波起,通于汨罗。返顾高丘,哀其无女。则抽写哀愁,郁为奇文,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已身之修能。怀疑自遂古之初,直到万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如果鲁迅心目中也有偶像的话,一定是屈原那样的。他认定屈原的楚辞在文学价值上高于《诗经》:“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其在三百篇以上,逸响伟辞,卓绝一世。”
鲁迅不仅景仰屈原,还尊敬最早为屈原写传的司马迁,正是鲁迅称赞《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而他本人的《呐喊》,亦被更后来者称作无韵之离骚:“近似于屈原的离骚,多有牢骚之语,针对黑暗统治抒泻愤懑……”(谭家斌语)看来找屈原的人既孤独,又不孤独。找屈原的人总能找到同样找屈原的人。找屈原的人都是同一路的人。
司马迁的《屈原列传》是《屈原贾生列传》的简称。司马迁在《史记》中为何把屈原与贾谊合在一起立传?一方面因为屈贾都是辞赋家,分别是楚辞与汉赋的开创者,另一方面还由于他们人生遭遇相似,均是辅佐王朝后被贬谪之人。加上二人都与长沙有关。贾谊(公元前200年—公元前168年),少年得志,二十多岁被汉文帝召为博士,旋即官至太中大夫。后因得罪权贵,贬谪为长沙王太傅。四年后被朝庭召回,给文帝的宝贝儿子梁怀王当老师。不巧梁怀王堕马而死,贾谊自伤失职,抑郁而亡,年仅三十三岁。世称贾生、贾长沙、贾太傅。长沙也是贾谊的伤心地,他谪居长沙时,暗暗以命运坎坷的屈原自喻,写下《吊屈原赋》。唉,替屈原伤心的人,常常又在为自己伤心。
估计司马迁那次来长沙,既考察屈原殉难的遗迹,也顺道追寻贾谊的履痕。他从屈贾两位先行者身上,也反照出自己的影子。他本人同样是一个受伤的人。精神上的伤甚至比肉体上的伤更难平复。文学,暗地里还体现了受伤者之间的同情。
屈原一生经历了一次被疏,两次被放,属于仕途极其不顺的。被疏约在楚怀王十六年(公元前313年)。被放的第一次自顷襄王元年(公元前298年)至三年(公元前296年),放逐地为江南。此江南非彼江南,当时指今湖南北部、中部一带。第二次自顷襄王十三年(公元前286年)至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整整九年,即所谓“湘沅之间九年,行吟泽畔,颜色憔悴”。他太想家了,风餐露宿回过一次郢都,正赶上国都被秦兵攻占,只好带着亡国奴的悲哀再度流亡,经夏浦、辰阳、溆浦等地,在赴长沙途中,被那条汨罗江永远拦住了去路。也许江水并没有阻挡他,是他自己不愿像丧家之犬一样再这么走下去了。
屈原投江前吟了一首绝命诗。叫《怀沙》。西汉的东方朔在《七谏·沉江》里形容:“怀沙砾以自沉兮,不忍见君王之蔽壅。”司马迁也认定怀沙是指即将怀石以自沉。我更倾向于后来明清之际的一种说法。《怀沙》是怀念长沙。汪瑗《楚辞集解》:“世传屈原自投汨罗而死,汨罗在今长沙府。此云怀沙者,盖原迁至长沙,因土地之泪洳,草木之幽蔽,有感于情,而作此篇,故题之曰《怀沙》。怀者,感也。沙,指长沙。题《怀沙》云者,尤《哀郢》之类也。”他认定“盖东方朔误解怀沙为怀抱沙砾以自沉,而太史公又承其讹而莫正也”。汪瑗还猜测屈原写《怀沙》的动机:“观此篇之首四句,则因长沙卑湿,恐伤寿命而作也。”
屈原苦难的一生,在郢都与长沙之间摇摆,一个是故乡,一个是异乡。他在贬谪长沙的时光里,对异乡的荒凉与落寞很不耐烦,常因想家,想念郢都而哀伤,当他发现国已不国、家已不家,故乡再也回不去了,即使回去了还会被赶出来,他的心死了。在他那颗快要死了的心里面,对异乡的态度有所转变。收容了他整整九年酸甜辣记忆的长沙,变得亲切了许多。屈原这时才意识到长沙已不是异乡了,快变成自己的第二故乡了。既然叶落无法归根,就把这里作为第二故乡吧。既然叶落无法归根,就把这里作为葬身之地吧。长沙,正因为埋葬了屈原,埋葬了屈原对故国的最后一点梦想,而离他更近了,而真正地成为了他故乡的替代品,成为他的第二故乡。当屈原决意既离开故乡又离开异乡的时候,即准备彻底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发现曾经的异乡也还是让人有点舍不得的。只是,一江之隔,它同样跟原先的故乡一样,想回也回不去了。屈原,一个丢了魂的人,一个既丢了故乡又丢了异乡的人,什么都没有了。
屈原是长沙最老的一位迁客,在湖湘水系间走着走着,把自己给走丢了。然而后面还有很多人,把他走过的路又走一遍。屈原不仅留下了脚印、诗句,更重要的是,还留下供后世文化精英们参照的方向。他的《离骚》不仅仅是诗,更是一个宏大的精神坐标。当代诗人韩作荣写过一篇《长沙:城与名人》:长沙作为屈贾之乡,屈原、贾谊的伤心处,楚湘文化初始便带有一种悲壮、忧郁的色彩,也透露出中国最早的知识分子骨子里的参政意识和修身、格物、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和雄心。屈原的《离骚》,篇名就是遭遇忧患、离别的忧愁之意。这位楚王朝的远房宗室、左徒,自称为古帝颛顼的后代,以看草、美人、明玉为喻,将自己刻划成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涉江》)的艺术形象。屈原是位政治诗人,其诗也是政论性极强的政治抒情诗……《离骚》阔大恢宏,波澜起伏,气象万千。可中外诗史中第一个自杀的诗人,给了我们什么启示?‘不忍’离去,却彻底离去。”
是的,屈原离开了郢都之后,又离开了长沙,离开了破碎的故国,离开了“礼崩乐坏”的这个世界。他恐怕想不到,匆促而冷清的离别将因时代的不断更替而越来越显得轰轰烈烈,自己无意识地成为楚湘文化乃至整个中国文化的先驱,先驱中的先驱。失去故乡之后,他有了更大的故乡。失去异乡之后,他有了更大的异乡。失去目标之后,他反而成为别人的目标。
屈原写《离骚》时没意识到:真正的离别只有一次,一旦发生即不可改变。屈原写《涉江》时没意识到:汩罗江正在前方,在前方的前方,静静地等着他。屈原写《怀沙》时没意识到,不只是他在怀念长沙,长沙也在怀念他……
屈原的《涉江》写于何时,渡的是哪条江河?其实屈原本人在诗中已告诉我们了:“哀南夷之莫我知兮,旦余将济乎江湘。”诗中还有“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的名句,说明屈原这时已不年轻了,但服饰打扮很新潮,超凡脱俗。按年龄推测,《涉江》写于屈原的落难期,他是因为被放逐而涉江的,可即使在流放的时候仍很讲究仪容,保持清高。明代汪瑗解释:“此篇言已行义之高洁,哀浊世而莫我知也。欲将渡湘沅,入丛之密,入山之深,宁甘愁苦以终身,而终不能变心以从俗,故以涉江名之,盖谓将涉江而远去耳。”屈原渡的是湘江或沅水。姜亮夫《屈原赋今绎》:“此章言自陵阳渡江入洞庭,过枉陼、辰阳入溆浦而上焉,盖纪其行。发轫为济江,故题曰《涉江》也……文义皆极明白,路径尤为明晰。”毛庆《诗祖涅槃·屈原和他的诗》更是把屈原《涉江》的行走路线给大致勾勒了出来:由汉北今汉水中游江汉平原北部的宜城出发,向东南鄂渚(今湖北省武汉市武昌西面),然后弃车登舟,穿越洞庭湖,沿沅水上溯,到达枉陼(今湖南省长溪县东),再到辰阳(今湖南辰溪县),最后到溆浦。
这就是屈原的伤心之旅,由湖北到湖南,跋山涉水,一路上经历了数不清的江河湖泊,以至他怀疑后半生将是没完没了的过渡,从此岸过渡到彼岸,从故乡过渡到异乡,从这条河过渡到那条江,从一个失望过渡到另一个失望,就是没法真正地安顿下来。不是树不欲静,不是树欲动,而是风不止啊。王逸《楚辞章句》把屈原后期的精神逆旅概括为徘徊江之上:“此章言已佩服殊异,抗志高远,国无人知之者,徘徊江之上,叹小人在位,而君子遇害也。”
徘徊江之上等于徘徊路之上,水路之上。从汉江到湘江,从湘水到沅水,一直到最后的汩罗江,徘徊在不同的江上,就像徘徊在同一条江上。江的名称变了,江水没变,江上的过客没变,过客脸上的忧伤没变。屈原后半生一直在江上,一直在路上,说他是行吟诗人还是太好听、太虚夸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大诗人其实是一个流浪诗人,无处安家,只好把家安在诗里面了。只好把满肚子的不平与不合时宜,全渲染给貌似无情却有情的江河水了。除了江河水,他还能找到别的听众吗?无处安家,只好把家安在江上了,把自己的人和自己的诗,全部葬在江上了。
《涉江》,一幅画在水上的路线图。《怀沙》,一篇写在水上的墓志铭。从《涉江》到《怀沙》,路好像很长,又很短。他的路线,由汉水、洞庭湖水、沅水、湘水等等纺织而成,最后在汩罗江打了一个结。一个解不开的结。
从《涉江》读到《怀沙》,伴随屈原一路走,一路歌,一路哭,走到最后一段路,已哭不出来了。一路走下来,我们就知道屈原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要死了。屈原投水紧紧抱着的那块大石头,不知是否已放下了?读完《怀沙》的最后一个字,我的心里,却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如果颠倒过来,先读《怀沙》,再重读《涉江》,就能感受到时光倒流,那死去的诗人又活了过来。不,他好像根本不曾死去,他一直活着,活在江上,活在江的此岸。沧浪之水,无论清兮浊兮,都仅仅打湿了他的鞋子,而无法淹没他高高戴着的峨寇,以及斜挎着的长剑。他出发时特意换上的新衣服,直到现在,看上去还跟新的一样。
屈原怀念秭归(那里有他的姐姐),怀念郢都(那里有让他百感交集的君王),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开始怀念长沙了,怀念那个已变作故乡的异乡。那曾经是他不想去的地方,又不得不去的地方。去而复返,返而复去,在被汨罗江拦住去路之时,他已没有劲了。上下而求索的劲全部用完了,路太远了,远得不能再远了,一直在路上的诗人,最后还是被路打败了。他再也没有涉江的勇气与力气了。一江之隔的长沙,那个他曾经不想去却不得不去的地方,又成了他想去也去不了的地方,回不去的地方。他怀着对秭归与郢都的复杂感情,怀着对长沙的复杂感情,半途而废。不,那个心乱如麻的诗人,好像仍然走着,在原地走着,在没完没了的路上走着。他的肉体被路打败了,寸步难移,然而他的灵魂似乎并没有服输,仍然在准备。继续跋涉。
南北朝刘勰《文心雕龙·辨骚》以惊才风逸、壮志烟高来赞美《离骚》这部不可多得的伟大诗篇,又说“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意思是没有屈原就没有《离骚》。《离骚》正是屈原最大的存在价值。如无屈原,风骚缺其一,咱们的文学就要改写了。
更早,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借屈原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我读后想,如果屈原未被流放,仕途春风得意,位高体尊,还会有那么大的牢骚吗?写得出《离骚》吗?如果那样,不仅《离骚》子虚乌有,屈原也不是屈原了。楚国不过多了一个生前富贵、死后名不见经传的官吏,却将失去那前无古人的大文学家。屈原受难,历史却得福了。因祸而起的《离骚》和《诗经》一起,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的两大镇宅之宝。流亡诗人屈原也就获得与流浪文人孔子并驾齐驱,共创文化基业的资格,被称为屈子。
离国不忍,屈原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离愁别绪写《离骚》的。没有命中注定的那次离别,《离骚》不可能诞生,“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设若屈原的流放地不是多雨、多水、多情、多梦的沅湘一带(古云梦泽即在这里),而是别处的大城小镇,屈原是否就不至于那么多愁善感了?《离骚》是否就会少一些蛮荒野气和巫鬼诗情?诗人的想像力与诗篇的穿透力是否都将打点折扣?中国文学史应该感谢被誉为“词赋之祖”的《离骚》,它和《诗经》一起开风气之先。屈原应该感谢那次伤心的离别,使他写出了《离骚》。而《离骚》应该感谢富有梦幻色彩的楚山湘水,构筑起妙不可言的审美空间,使漂泊的诗篇获得有力的支撑。
屈原如果未来古长沙地带,不仅写不出《离骚》,也写不出《涉江》。即使涉江,也体会不到徘徊时的内心惊险。同样,他如果不曾涉足湘水,就不可能遇见《湘君》和《湘夫人》了。洞庭波兮木叶下,屈原如果不是头枕云梦大泽,不可能梦见身藏云深处的山鬼,更不可能因山鬼的秋波而心驰神往。
我在这篇文章中,用了那么的“如果”,其实历史不可以假设,历史没必要假设。屈原,这个半途而废的路人,这个被路打败的人,却一举击破了那么多的“如果”,而成为历史本身。历史不可能忽略屈原,如果它真的是历史的话。现实,也不应该忘却屈原,如果它想成为美好的现实的话。
【题记】这是一部由一百多个片断组成的长诗。每个片断都可独立成篇。彼此之间尽可任意排列,相互衔接。就像洗扑克牌一样,每一个片断都是一张牌,每一次排列组合都会产生新的秩序。这是一部可随意组装的长诗,每个片断都可作为供读者调遣的零件。如果你希望它产生变化,那么就打破其结构,再读一遍吧。诗中人物屈原的形象,注定是千变万化的。
【湘夫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诗经时代,在水一方的是一位佳人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楚辞时代,在水一方的是一位诗人
不,仍然是一位佳人,叫作湘夫人
只不过画面里多了一位诗人
远远地把她守望
诗人也在水一方,在洞庭湖一方
在湘水一方,在汨罗江一方
追随香草美人,越走越远,越走越孤单
是的,他在走,湘夫人也在走啊
就像月亮一样,怎么追也追不上
他越走越远,忘掉了累
也忘掉了孤单。“唉,可怜的诗人
美女只给了他一个依稀的背影
他就很满足,希望路永远不要走完……”
他看见了湘夫人,却没看见我
没看见我在身后远远地跟着
我看见了他,却没看见湘夫人
我只怕他走丢了:“诗人啊,你还不明白吗?
你追着的是一个幻影啊!”
诗人在水一方。我在诗人一方
湘夫人没有回头看他一下
他也没有回头看我一下。
“诗人啊,你是跟着湘夫人的背影走进水里的
我呢,我是读着你的背影长大的……”
【怀沙】
大浪淘沙,淘沙里的金子
淘金子的光,淘光与影
淘两千年乃至更长的光阴
大浪淘宝,淘洗出让金子
黯然失色的一个名字
大浪淘你,淘你生锈的剑
淘你若断若续的呼吸
淘带有你指纹的竹简
淘刻在竹简上缺字少句的楚辞
直至它恢复完整
大浪淘沙,淘你怀抱的沙
淘你指缝间流逝的沙
淘你脚下越堆越高的沙
淘你搁浅在沙滩上的影子
沧浪之水清兮,淘你帽子上的红缨
越洗越干净
沧浪之水浊兮,淘你踩在沙上的脚印
越洗越清晰……
大浪淘我,淘我眼里的沙
淘我心中的沙。淘每一个人
淘万丈红尘
大浪淘你,大浪淘我
没有把你变成我,我却梦想着:
能把我变成你
【抱着石头行走的人】
你抱着的那块大石头
已经被磨成鹅卵石了
可你身上的棱角还没有被磨平
河水断流,河床上的鹅卵石
全露了出来
你还是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两千年过去,水冲刷了一切
却拿你没办法
连楚国的版图都变形了
你没有变,还是有棱有角的样子
汨罗江为什么不平静?因为水底
有一个抱着石头行走的人
鹅卵石孵化不出梦想
可他保存着跳水时溅起的那朵浪花
仍在头发上斜插着
【你的岸】
把我当成你的岸吧
至少会相信:水不是无边的
苦日子总算到了头
把我捧着的书当成你的岸吧
那首《离骚》正在翻开的书页上晒太阳
只要还有人读,你的诗就不会淹死
把节日当成岸吧,每年一次
浮出水面,喘一口气
比汨罗江更深的是你的深呼吸
把龙舟当成岸吧
将粽子系紧又解开的
是一根你想抓却没抓住的救命稻草
把影子当成岸吧,或者
把岸当成影子
【国殇】
那个写了《国殇》的人,也为国捐躯了
随身带着无用的宝剑
当他感到宝剑无用的时候
就让宝剑为自己陪葬了
当他感到自己无用的时候
就让自己为祖国殉葬了
那个报国无门的人,只能用头颅
撞开江水,撞开城门的倒影
毕竟,水中还有一个祖国
在等待他去歌颂
死,有时候也是一项伟大的任务
他阵亡在汨罗江上
【战国】
烧毁了那么多城池,战死了那么多武士
似乎只是为了:培养一个诗人
使他的诗篇经受血与火的洗礼
战国时代,至少有七个国王
还有百万大军,却只有一个诗人
他降生在哪里,并不能保证那个国家获得胜利
却能使他的祖国,最不容易被忘记
七个国王加在一起
也比不上一个诗人
秦始皇横扫六国,把它们从地图上抹掉
却无法抹掉楚辞
只要楚辞还在传唱,楚国就若隐若现
倒下的城墙还会重新站起来
【水仙】
一念之差,他就由首都沦落到外省
由城市流浪到乡村
乃至由乡村迷失于荒野
周围再没有一个人
他甚至还忘掉了自己
一念之差,他就由岸上掉进水里
由水面沉入水底
他还在继续下沉:
沉入沙,沉入泥,生根发芽
一念之差,他的手臂变成枝叶
还在拼命挣扎。他的脸变成花
有时候红润,有时候苍白
唉,你知道他刚刚哭过吗?
沧浪之水清啊,一念之差
又变得混浊了。即使在污水中
他也站得笔直,似乎还踮起脚
往天上够啊够啊
越是够不着,他越着急呀
水仙的影子,若断若续,随波荡漾
令我想起他的百结愁肠
一念之差,心里的结不仅没解开
反而系得更紧了
你们觉得那个人变成了水仙
我却觉得水仙还会变成那个人
【幸存者】
明明只死了你一个人
我却觉得自己是幸存者
所有活着的诗人都是幸存者
你以死换来了我们的生,在你的树荫下
王子一样骄傲地活着
谈情说爱,招兵买马
你栽下的那棵树叫《离骚》。果实累累
命运把亏欠你的全补偿给我们了
有人还不领你的情,还弄不懂:
“你干嘛要苦了自个儿呢?”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说话也不腰疼啊
而你明明是站在水里、站在火里呀
连拉你一把的人都没有
明明只是你一个人跳水了
我却觉得自己的衣裳被溅湿
我庆幸自己站在岸上
不,我抱住了那棵叫作《离骚》的大树
才没有被激流卷走啊。我要感谢你
给了我爱美的力量、求生的力量
你即使被淹没,也是我的根呀
有根的诗人才可能幸免于难
明明只少了你一个人
楚国就变得空空荡荡,国王还在
可在也跟不在了一样
你是楚国吐出的最后一声长叹
作为幸存的诗人,我们至今仍在
吃着你那声长叹的利息
唉,连你的一个零头都比不上
【待续】
我最近在玩新浪微博,很酷、很新潮。
【台灣出版者推荐语】北京,是中國最霸氣的一座城市,因為北京有一座紫禁城!紫禁城是中國歷史最貴氣的一道烙印,端詳這烙印,總讓人百感交集:既有愛與恨的味道、更有血淚的味道,仍至鐵與火的味道。因為紫禁城總是逐鹿問鼎的金戈鐵馬、獵獵旌旗、絕世英主、一代佳人、亡國之君、殺頭忠臣、當權官宦、碌碌士子…緊密的結合在一起,留下一段又一段的韻事、美事、恨事、憾事等等。沒有一本書再能比《千年一夢紫禁城》把紫禁城寫得更好了!因為作者在火中,在水中,在荊棘中,尋找著紫禁城古老的靈魂。這麼執著的作家少見──不斷從各方面探索著它的靈魂。作家也必須交出他的靈魂,然後他才能看到別人未見的、別人忽略的。他不是匆匆走一遭,而是經年累月的浸在紫禁城古老的靈魂裡。上天總算沒有虧待這書的作者,靈光稍縱即逝的特殊共鳴或是千錘百煉之後的智慧結晶,並不是每一個有心造訪紫禁城的人可以獲得的。作者是努力而後幸運的,我們則是因為讀它而幸運的!
作者簡介
洪燭原名:王軍,1967年生於中國南京。1985年被保送進武漢大學。現任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文學編輯室主任。出版:長篇小說《兩棲人》、詩集《南方音樂》、《你是一張舊照片》、散文集《我的靈魂穿著草鞋》、《浪漫的騎士》、《中國人的吃》、《眉批天空》…等多種。其中《中國人的吃》等在日本、韓國、台灣已出版。
《北京A 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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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人文地图》洪烛 著 新华 出版社
2010年12月第1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