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中国水利的“公地悲剧”


 

  三峡效应被炒作?

 

  朱 敏(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新经济导刊》执行总编):干旱和洪涝灾害自古有之,至今依然未能解决。但今年上半年,中国长江中下游地区以及其他省市的“旱涝急转”现象触目惊心,可谓旱涝两重天,这种状况从科学角度究竟应该怎么解释?

 

  程晓陶(中国水利部防洪抗旱减灾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从全世界范围来看,中国处于亚洲,受季风气候影响,有非常明显的雨季和旱季,降雨不仅年内分布不均,而且年际变幅很大,易于形成干旱和洪水,这与世界上其他一些国家不太一样。比如欧洲的英国,一年的降雨,每个月几乎是平均的,没有雨季和旱季这么明显的落差。所以在中国水旱灾害发生得更为频繁,这是自然条件使然。另外一个因素是,中国人口多,高风险的地方没法回避。比如分蓄洪区,明明知道大洪水来了是要受淹的,但那里还居住着上千万人口。所以,自然因素和实际状况决定了中国水旱灾害的发生历来就很多。

 

  另外,中国又具有国土辽阔的特点,过去一说就是南方水多、北方水少,但这并不是说南方就是洪涝、北方就是干旱,只是表示北方发生洪涝的概率要小一些,但是真要发生洪涝了,其强度并不比南方弱。比如一小时或日降雨量,北方的指标一点也不比南方小。南方水多,也不是说南方就没有干旱,它也是概率小一点的问题。今年南方五省的大旱,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这种现象发生的几率少一些而已。比如1856年、1934年长江中下游都发生过五省大旱。

 

  其实最需要警惕的是“旱涝急转”。五月份还在那抗旱呢,很可能一场雨就转成洪涝了,因为已经处在汛期中间。不过,旱涝急转在水利里面根本不稀奇,历史上就有很多先例,也不是什么新词。比如1963年,河北省正在召开全省抗旱工作会议,突然大雨就来了,与会的干部马上回去组织群众抗洪去了。

 

  朱 敏:我们注意到,民间目前有一种观点,说这些水旱灾害之所以如此频发和严重,一定程度上是由三峡水库造成的。不知道你对此是怎么看待的?

 

  程晓陶:我认为这种观点是不对的。现在这种旱涝急转大起大落的现象,实际上与气候变暖是有一定关系的。目前的温暖化水平是自宋代以来1000年所没有的。这种气候变暖使天气持续晴朗的地方蒸发量变大,更易形成干旱;而持续被云层笼罩的地方,蒸发减少,降雨量大,就易于形成洪涝。从全世界的统计来看,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干旱的影响是最大的,非洲因此饿死很多人,洪水影响相对轻一点。到了上世纪80年代后期,洪水的影响急剧上升,可是干旱的影响又降下去了。21世纪以来,洪水仍然居高不下,干旱又迎头赶上。这个现象不单单发生在中国,这是拿全世界数据统计出来的,当前全球就处在一个水旱灾害频发并重的阶段。

 

  去年西南五省大旱的时候,湄公河流域,印度的西部、南部,非洲的北部也是同样的干旱。看一下全世界干旱等级的地图就清楚了,不光云南这一块是红颜色的重旱区。今年中国长江中下游五省大旱的时候,德国和法国也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旱。所以这种现象不是咱们国家所特有的,这是全球性的。

 

  朱 敏:你曾讲道,长江中下游抗旱不应对三峡水库抱过高期望,中下游旱情主要得靠当地汛期降雨来缓解。对于这句话应该怎样理解呢?

 

  程晓陶:过去有个提法,叫做“大河有水小河满”,这句话不对,应该反过来讲。比如,长江上面修了三峡,今年5月为了抗旱,已经把下泄流量加到1万了,正常年份这个时候也就30007000的流量。这个水只能是沿着长江往下走,不会倒流到江西和湖南去。指望三峡解决抗旱的问题,其实是解决不了的,或者说它的能力是有限的。当时社会上的呼声是继续加大三峡的下泄流量,我当时就说,按照1万流量下泄,不用两周,三峡库区水位就放到145米了,而且只能抬高下游2030公分的水位,对五省面上的抗旱不起多大作用。三峡的设计功能是防洪、发电、航运等,并没有抗旱的要求。

 

  朱 敏:现在有种说法认为,正是三峡大坝导致了当地的气候变化,进而造成了干旱和洪涝。

 

程晓陶:这种说法过头了,一个坝没这么大能量。西南五省干旱的时候,湄公河流域的那些国家曾向中国抗议,说中国的水坝把水拦住了。后来水文专家的计算表明,造成干旱的主要原因是这些国家自身的降雨量较常年同期减少了。我院水资源所也专门算了一笔账,今年鄱阳湖至5月份少了180亿立方米的水,其中省内五河入湖水量就少了90亿,沿湖区域提水又多抽了60亿;因长江水位低于常年而多流出去的有30亿,只占17%。何况长江水位低也不能把账都算在三峡头上。所以,要有数据和证据,不能凭感觉说。

 

 

  投入结构需调整

 

  朱 敏:从你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干旱和洪涝灾害每年对中国经济所造成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程晓陶:绝对值非常大,2010年经济损失绝对值达到3745亿元,比1998年特大洪水年的损失还多出近1200亿。但由于中国经济发展很快,GDP已经达到4万亿元了,经济损失占GDP的相对值不到1%,而上世纪90年代,这一相对值都在1%以上。这个比例并不代表灾害损失减少了,而是中国的经济基数大了。反映出来的问题是,大江大河治理能力提高的同时,中小河流的防灾能力反而下降了,真正损失最大的还是受灾的老百姓,国家虽然救济一点,可受灾民众的大部分财产却化为了泡影。而这组数字也表明,我们今天的投入能力比原来增强了。现在需要解决投入的合理性,不像过去,国家没钱投到防灾上来。

 

  朱 敏:今年大量的洪水灾害发生在中小河流,而中小河流的防洪是由所在省市负责的。就此而言,你认为今后如何加强对中小河流的治理?

 

  程晓陶:这是水利部门非常关注的一个问题。因为去年的水灾经济损失3745亿元,比1998年洪涝灾害的损失还要大,人员伤亡也比那一年要多。1998年是大江大河从南到北发生洪涝灾害,中央领导亲临前线,百万军民抗洪抢险的局面,但那时才2559亿元的损失,4150人死亡。去年无论经济损失和人员伤亡都较1998年多,可是这个损失的构成与1998年不一样,3745亿元里面只有35%是农林牧渔业的损失,平原的人员伤亡不到10%92%的因灾死亡人口都是由山区的山洪、滑坡泥石流造成的。去年灾害总损失创了新高,但和过去农业社会里面农林牧渔占主导的损失特征不一样,2/3以上的损失都来自于工业、交通运输业、基础设施的损毁,人员伤亡也不像过去大江大河泛滥,瞬间死几千人、几万人,现在都是由零零散散的中小河流、山区河流突发洪水性造成的。

 

  要解决中小河流的水灾问题是很难的,任何一个国家,它的河流都是分级管理的,国家管大江大河,地方管中小河流。1998年以后,国家成倍地增加治水投入,其中大部分资金用于提高大江大河的防洪能力。这是非常有效的。

 

  朱 敏:这种“有效性”究竟体现在哪里呢?

 

  程晓陶:即使去年损失3000多亿元,相对损失比上世纪90年代降低了,上世纪90年代我们的相对损失在1%4%之间,而去年虽然损失总额创新高,但与GDP来比的相对损失没有超过1%,这与大江大河的防洪治水是有关系的。去年长江上游洪峰流量达到7万立方米每秒,要是沿长江向下游传播的话,荆江分洪区很可能是要分洪的,因为1998年最大洪峰只有6万多流量,荆江分洪区为做好分洪运用的准备就已经组织30多万人外迁。而今年因为有了三峡的调控,下泄流量只有4万,加之长江堤防的加高加固,对荆江河段来说不是有惊无险,而是无惊无险了。这说明大江大河治理见到了成效。

 

  朱 敏:那现在主要难在什么地方?

 

  程晓陶:现在灾情严重的是中小河流和城市。中小河流与大江大河不一样,全国也就七大江河,中央政府可以集中力量管这七大江河,而中小河流却是遍地开花,成千上万。刚才说了,全世界的河流都是分级管理的,治理水患是谁受益谁出力的问题。大江大河因为影响全局,影响到跨省区域,中央政府投资这是合情合理的,没有人说这不公平。但中小河流泛滥也就淹所在省市县的那么一小片区域,从公平角度来说,中小河流还应该是在谁的管辖范围内,谁就应该负责治理。它处在一个县,这个县就应该管好,在省里就应该省管好。

 

  朱 敏:是啊,应该“分级管理”。中小河流的治理,主要出了什么问题?

 

  程晓陶:传统的河流整治的模式是靠地方政府,其实地方政府也没出多少钱,地方政府靠得是农民投工投劳,包括渠道清淤、堤防加固等,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都不用出一分钱。政府规定这就是农民的义务,冬修春修就得干这个活,一个劳力一年得出上20多个工。可现在这个模式在新的经济社会发展条件下难以为继了,因为年轻劳动力大多进城务工了,农村基本就剩下老人、妇女和儿童,没办法出水利的义务工了。中央考虑到这个情况,从2002年开始陆续调整,把农民义务投工投劳的模式取消了,当然这是有道理的,但这一取消就存在一个问题。有人算了一笔账,假如原来农民的投工投劳,按照50元一个工来算,算下来也有两三千亿元,相当于民间的投入就达到这么一个量级。现在这个没有了,开始强调以政府为主导来进行投入。这几年,取消“两工”(义务工、劳动积累工)的同时,各级政府都在加大资金的投入,到去年也有一两千亿的量级了,可与过去农民的投工投劳相比,这个投入显然不够,根本抵不上原来的“两工”力度。

 

  累积到今天,就形成了水利“基础脆弱、欠账太多、全面吃紧”的局面。

 

  朱 敏:你所说的“两工”,过去实际是硬性规定,政府没因此花费一分钱的真金白银,却同样做好了水利的事;而取消“两工”之后,去年政府投入达到一两千亿了,实际上除去中间的各种损耗,还要比这个数字少。

 

  程晓陶:今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未来十年政府投入4万亿元,平均每年投入4千亿元,就政府来说,这个投入已经是翻番了,也尽了很大力量了,但是难度还很大。一是过去农民投工投劳相当于投入了两三千亿,可这是连续的,每年都要投工投劳,它是覆盖全局的,每个村每个劳力都要投工投劳,全国整个农村年年都在做这件事,但是现在由中央政府作为投资主体的时候,它是以做项目的方式来进行,并且是不连续的、不覆盖全局的。

 

  朱 敏:在平时的调查研究当中,你对这个问题有没有一些特别的体会?

 

  程晓陶:比如,我去年去调研,到了河南、安徽、江西、湖南四个省,像河南省的一个城市,说它有18条中小河流,现在有4条纳入中央计划了,还有14条没有纳入中央计划,我问这14条怎么办呢?他们说这14条就等着下一批再列入计划。这与原来就不一样了,原来是全覆盖的连续的每年都在做,现在是有一部分做,其他的啥都不做,就等着排上队由中央来投资。

 

  水利有个特点,如果不进行持续的追加,就会呈现衰减的状态。现在很多人一说就称赞都江堰,2000多年前李冰父子修建的,现在还在为人民造福。实际上他们忽视了一点,都江堰有一项制度,老祖宗传下来的,“岁必一修”,每年都要安排劳力去维护,否则早就垮了。各地的水利都一样,比如太湖流域大部分处于平原河网区,河网千百年能留存下来,是因为老百姓有罱河泥的传统,河的两边都是水田,每年到了春天和冬天就去挖河里的泥,泥被挖起来既给水田施了肥,又维持河道断面不淤积。可是现在很多地方的河道,淤积得一塌糊涂。因为河道两边不是农田了,农民不需要挖河里的泥了,于是变成政府专门组织力量挖淤泥,可挖完淤泥又没地方送,得专门造船将淤泥运到海里去,代价非常大。

 

  朱 敏:尽管中国自古是一个有治水传统的国家,但在新的经济社会条件下,很多事情毕竟已经与过去不一样了。这对一国、一地的水利管理来讲,也无疑提出了新的要求。

 

程晓陶:是啊,在传统模式难以为继的情况下,如何设计一个新的模式能够替代传统的模式,就显得尤为迫切。虽然国家开始重视中小河流的治理,也正在加大力度,但是到底什么样的模式能形成良性的循环。从地方调研中得知,这个问题现在“还没有破题”,还没有真正找到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制度设计要纠偏

 

  朱 敏:你从基层调研中还发现了哪些制约水利发展的瓶颈问题?

 

  程晓陶:还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水利人才的缺乏。做任何一件事都需要人才,可在前面的30年里,沿海的经济发展得比较快,内地省份水利部门的人才流失非常严重。我们到地方调研发现,有个县的水利局没有一个大学生,分配去的大学生干一段时间就走了,宁肯到沿海地区找一家企业,月收入都比在水利部门的工资多好几倍,所以,基层水利部门留不住人才。当国家现在进行大量水利投资的时候,水利人才在哪里呢?设计、施工、管理等各个环节都需要人才。过去没有钱是个制约因素,现在有钱了,最大的制约因素是人才。

 

  朱 敏:人才问题,确实是很多领域都非常重要的掣肘因素。除此之外我也有一个疑问:现在中小河流整治虽然是中央政府出钱,但是实施的主体还是地方政府。地方政府在这个问题上究竟有多大的动力呢?

 

  程晓陶:在这件事上,现在地方政府的动力主要来自于:把河流整治和土地开发结合起来。比如这里有一条河流是不设防的,不设防的河流有个特点,河滩地比较多,水涨起来就淹,水下去就露出来。现在中部崛起了,要加大投资力度、招商引资,引来的企业需要安置。占用农田,国家不允许,最可行的去处就是河滩地。河滩地本来是调蓄洪水的,如果修个堤防,就可以挤占出大量土地,所以,地方政府有一个很大动力是,从国家拿到钱修堤防,同时可以开发河滩地。如果度把握得好,人与水适当争一点地还是可以的,如果太贪心了,把河道缩得过窄,上游还要来同样多的水,一旦冲毁河堤,洪水泛滥,这个时候河堤外面已经是厂房、商业区了,损失会很严重。这是不可避免也是必然存在的一个动力,为了科学合理,必须有约束的力量和评价的办法。

 

  譬如,我曾去过一个县城,县城旁边有条河流过,靠近县城的一侧已建有堤防保护,另一侧没有堤防,是丘陵坡地。县里想到河对岸搞土地开发,咨询我们是否可以在河的另一侧也修道堤防,我们说这样不好。以前上游洪水来的时候,县城的堤防之所以够高了,是因为洪水从另一侧漫出去了,如果那边加一道堤,来同样的洪水,保护县城的堤防就不够高了。

 

  朱 敏:中小河流整治,到底应该按照怎样的模式和思路来做?

 

  程晓陶:这需要一种新的理念。国外已经把河流渠道化作为教训在汲取,现在又来恢复河流的生态系统。我们现在许多中小河流就是自然的河流,如果治理模式合理,可以投入最少,见效最高。可现在却是相反的,一是将与河争地最大化作为最好的方案;二是能够向国家要到最多钱的方案是最好的。这两种倾向都背离了把握适度的原则。如果一条河流有两个方案,一个是造价1000万,一个是造价500万,地方政府肯定会选择前者。但实际上从人与自然和谐的角度、区域协调发展的角度来讲,可能那个500万的方案是最好的。

 

  朱 敏:从经济学角度来讲,这是典型的“公地悲剧”。现实中每个人都想局部利益最大化,实际上从整体上反倒会造成灾难性的结果。

 

  程晓陶:对!其实中小河流的研究工作是非常薄弱的,不像现在的大江大河。大江大河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已多次修订防洪规划。比如修订淮河防洪规划,江苏、安徽、河南、山东等相关的省份都要来,每个省都提出自己的方案,而各省从自身利害关系出发,会对其他省的方案进行审议,一个流域内部达不成协议,这个事肯定做不成。于是大家明白,自己提的方案要通过反复论证修改,要证明对自己有好处,对别人也没坏处,甚至都有好处,最终,在流域机构的协调下,才形成了各方都能接受的合理的规划方案。

 

  但现在中小河流就不是这样了。很多中小河流都是大江大河的支流和上游,它们不是孤立的流域,但现在许多中小河流的治理方案就是地方政府在做,方案出来,也没有制衡的力量,现在又着急上马,等各方都按利益最大化做出来以后,最后可能就是一个风险转移。

 

  朱 敏:现在国家没有相应的审核机构和相关的制度吗?地方政府报上方案来以后,国家可以进行严格审核啊。

 

  程晓陶:制度是有,可量太大了,不像过去大江大河的治理。比如治淮,1991年大水之后,国家推出19项骨干工程,投入400亿元,这可以反复论证,最后实施了20年,这些钱都花完了,19项工程都建成了。可现在是在未来的10年里,要花去600亿元,时间比过去短了一半,投入的强度比过去大了,这时候不是19项工程而是几百项,审核的工作量太大了。还有中小河流的治理是由所在省、市、县组织的,领导的理念就起很大作用,他们的出发点是争取利益最大化。

 

  我们有个主张,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什么事情不是越多越好、越大越好,越快越好,而是要把握适度。国家政策应该是双向调控的,没有制约是不行的,但现在就缺少这个能把握适度的运作机制。

 

  朱 敏:你刚才说中小河流都是由中央政府投入,地方政府难道就不参与投入吗?

 

  程晓陶:理念上讲一直是国家投资、地方配套,或者是地方做,国家给你补助,但实际上过去地方配套的往往是农民的投工投劳,并没有真的出什么钱。去年,江西抚河的唱凯堤垮了,抚河还不算中小河流,中小河流的集水面积是2003000平方公里,它已经超过3000平方公里了。1998年以后的治理工程,国家给它投资了,已经实施了好几期工程,前面的投入到位了,后面由于“两工”取消,实际上只有国家的投入落实了,地方配套没办法解决。在水利上,地方政府没有出钱的动力,它的钱宁肯花在招商引资、房地产上,也不会花在水利上,因为做好了,国家就不会给钱了。即使不做,发生了自然灾害,这是天灾,“乌纱帽”也不会丢。相反,只有发生灾害了,国家才会重视,灾情越重,投入越大。

 

  朱 敏: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的制度设计里面存在偏差?

 

程晓陶:前面我也讲了,世界上任何国家的河流都是分级管理,是谁的责任谁负责。而中国是国家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地方政府是“等靠要”。有些事情甚至成了笑话,比如一个地方发生灾害了,地方政府第一时间本应该抢险救灾,可现在地方政府首要的做法是保留现场,而不是抢险救灾,非要等到中央政府派工作组看到了灾情的严重性,争取到中央的拨款后才开始救灾。

 

 

  水利产业化难题

 

  朱 敏:我没专门研究过水利史,但是否可以认为,古代地方政府治水的积极性要比现在高?有无可资借鉴的地方?

 

  程晓陶:在古代中国,地方政府是自己管自己的水利,除了大江大河干流的堤防,还有大运河的漕运等之外,没有说水利都是中央政府的事情。发生水灾和旱灾,受损的就是本地的老百姓。一些有作为的官员要造福一方,包括当地的绅士为了保护家园,发展生产,也要出面来组织防洪抗旱,史书上会将这些记载成功德无量的事情。这些地方官员和绅士依赖不上中央政府,主要还是要靠自己。

 

  朱 敏:中国现行的水利治理制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程晓陶:我们国家也是实施分级管理,有七大流域机构,每个省都有水利厅,各省里的河流治理历来就是由各省来做,劳动力是以农民投工投劳为主的,如果修建水库和大型灌区等水利工程,地方政府也出一些钱,包括日常的维护经费。但从2002年开始,农民的投工投劳逐步取消了,地方政府又说没有钱,所以现在靠国家来投入了。

 

  朱 敏:以前农民出义务工,可能积极性反而更高,因为水利涉及到他们的切身利益。

 

  程晓陶:是这样。过去讲“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要摆脱水旱频仍的困扰,就必须大干水利的理念是深入人心的。我当年做知青下乡的时候就参加过春修冬修,给堤防加土、给渠道清淤,还参加过天门县挖中支河会战,60米宽河面,40米宽河底的一条大河,全靠农民一担担挑出来的。那时干水利很艰苦,自带工具、口粮,也没有工钱,可农民并没有什么怨言,因为保护的是自己的家园,灌溉的是自己的粮田。大家感念新社会的好处,是说靠了共产党,靠了政府,分散的农民才能组织起来,才有了这些能抗御水旱灾害的水利工程。现在有些事情比较怪了。前两年,黄河因“华西秋雨”发洪水,滩区的一处生产堤垮了,部队去抢险,需要到农民的地里取土加固堤防,农民不同意,需要交钱。农民就认为抢险救灾不是他们的责任,而是政府的责任了。

 

  如今经济社会发展形势变了,传统的一些模式难以持续下去,需要有个与时俱进的制度设计,形成良性的互动关系,即使慢一点、时间长一点都不怕,会一步步往好的方向走。如果互动机制是恶性的,投入越大,得到的结果有可能越坏。

 

  朱 敏: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而是制度层面的问题?

 

  程晓陶:现在地方的钱收到中央,地方再以项目的方式把钱从中央拿回去,这里面本身就多了很多环节,国家的钱的管理又不可能那么灵活,效率也不高,可能一年的钱到了年末才发下去,又必须在一两个月内花出去,而这一年大部分时间又没钱。所以,地方政府也为难。

 

  朱 敏:您所说的类似情况,实际上在其他领域也同样存在,这与我们的大财政体制也不无关联。对此您有没有一些改革良策?

 

  程晓陶:要把这事做好,还真需要顶层设计。这不是哪个领导和哪个部门的问题,是制度本身有这个缺陷。这是历史原因形成的,在经济社会快速发展的形势下暴露出了不适应性。新的问题需要新的理念和制度来解决,不能指望再延续传统的模式。

 

  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地方政府想尽办法使自己管辖的河流能纳入中央计划,挤破脑袋,连县长都要“跑部钱进”,这样把社会风气都搞坏了。

 

  朱 敏:经济放权确实很重要,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关键看有没有好的方案来解决这个问题。

 

  程晓陶:我原来提过一个设想,不会伤害任何人的利益。中央财政把从地方收起来的钱,设立一个水利基金,并制定一项灾害风险评估制度,这个钱还是中央的钱,由中央说了算,但钱的使用权利在地方,且地方政府无需为此交更多的钱。今后每年中央政府对地方的洪水风险进行等级评估,如果地方为了多要钱而多报灾,则风险等级就会提高,此后,每年需要向中央政府多交钱,多交钱的好处是多得钱,类似保险机制,这样就变成了一次多要,还是每年多交。如果将灾害风险评估降下来的话,今后交的钱就可以逐年减少了,留在口袋里的钱就多了。这样,地方政府才有积极性把防洪工程修好,修好以后才可以少交钱,形成双向制约了。而现在是不要白不要,一次性拨款,受灾越重,拿的钱越多,起不到鼓励地方把防洪工程修好的作用。当然,这只是个思路,实际没有我说的这么简单,需要相关专家一起来评估论证,使其更加科学、严谨和具有可操作性。

 

  日本的河流分级管理制度就是非常严格的。在最初的时候,基础设施建设全部都是国有事业,以后交通、铁路、电力、供水私有化了,可防洪、排涝到现在仍然是国有的,只能由政府来承担责任。但是它的河流明确分为国家管理的一级河流,都道府县管理的二级河流,以及市镇村管理的中小河流,谁负责的河流谁负责投入。而中国与日本又不同,地域辽阔,政府机构层级较多,这就需要各级政府都要承担责任,充分发挥其积极性,将水利工作做好。

 

  朱 敏:别的领域产业化都做得比较好,水利产业化进程如何?

 

  程晓陶:水利有产业化,比如日本的供水就产业化了,排污也产业化了,因为系统的建设可以按照市场机制通过收费来解决。

 

  现在一下雨就说某某城市看海,那说明城市的排涝系统不行。过去,一个城市就一套排水系统,现在需要雨污分流,成两套系统了。家里的污水进了排污管了,这要交排污费。雨水管道不能向老天爷收费去,只能由政府投资来建。

 

  朱 敏:今年的干旱除了您说的气候影响降雨量少了,是否也与生态环境的破坏等人为因素有关?

 

  程晓陶:当然有关系。这些年,中国一直在大力发展经济,先是沿海地区,再是西部大开发,后是中部崛起。中西部地区都在招商引资,沿海地区许多重污染高耗水的企业搬迁到了中西部。这就导致工业和农业争水,城镇和乡村争水,排放的污水又造成河流污染,于是加剧了原本紧张的水资源短缺,加重了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今后一二十年里,在中西部地区,这个矛盾比过去要大得多。所以现在水安全保障更难,水利治理压力更大,这都意味着要有更多的投入,更高的管理水平,需要大力转变经济发展方式。

 

  朱 敏:干旱缺水直接影响到农业发展、粮食安全和城乡饮水,同时还加剧国内通胀,对经济和社会发展冲击很大,那么如何从根本上解决旱灾呢?

 

  程晓陶:国际上统计,干旱呈扩大趋势,向年降雨量超过1000毫米的范围蔓延。对农业发展、粮食安全和城乡饮水的影响都是挺大的。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简单延续传统的思路——开源,原来没有用到的水并不是没有益处,它实际在维系整个生态系统。现在要做好水循环利用这篇大文章,提高水资源利用率,用同样的水创造更大的价值,所以,经济发展模式要调整。

 

  朱 敏:一到汛期,全国许多城市内涝不断,甚至水灾造成城市功能瘫痪,经济损失巨大。您认为在城市化进程中,如何破解这一矛盾?

 

  程晓陶:城市的内涝只能是政府的责任,因为排的是雨水。今年许多城市都在看海,一说就是西方的地下排水系统都能走汽车,咱们国家就没有。中国城市的发展速度非常快,人口城市化率从20%上升到40%只花了22年,而英国花了120年,法国花了100年,它们是一个逐步的过程,我们是一个突飞猛进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城市的管理者要面临大量的问题,过去30年,4亿农民从农村转到城市了,各种民生问题错综复杂,需要优先解决。而防汛只是汛期时做,不一定每年都有大雨,所以不易受到足够的重视。等城市发展起来,一下雨就淹,问题就突出了。这个时候补课是很难的。排水系统的改造要比修路难得多,但我们的许多城市还在扩张的过程中。对于新的开发区,政府一定要先建好骨干排水管网,以后各个小区、企业和单位的排水系统只要与骨干管网连起来,雨水就有出路。对于已建的老城区,没有形成雨污分流系统的需要及早补课,而老城区中大幅度提高排水系统标准的难度很大,也可以考虑发展面上的雨水蓄留和渗透工程,变集中为分散,各单位各自为战,打人民战争。这样还能更好发挥雨洪资源的经济效益与环境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