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赵云霞：明代宝鸡金台观《张三丰遗迹记》碑考略①
（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重庆400715）
张三丰，元明之际的著名道士。明清时期，朝野上下，各种关于他的传说大为流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时代的变迁，这些传说在演绎过程中内容不断丰富、饱满，故事更加精彩、神奇，其寄寓的文化内涵也趋于庞杂，乃至混乱。在众多传说中，张三丰与河南张氏家族几代人的交往故事，流传颇广，影响较大。该故事始见于陕西宝鸡金台观的《张三丰遗迹记》（以下简称《遗迹记》）一碑，此碑刻于明代天顺年间，至今仍立于金台观内，且完好无损，字迹清晰可辨。本文拟结合相关传世文献，对该碑文的内容、所涉人物及流传情况略作考述，希望能对张三丰传说的研究略有裨益，不当之处，尚请方家不吝赐教。
一、《张三丰遗迹记》碑概貌《遗迹记》碑现立于宝鸡金台观内三清殿前院。碑首“张三丰遗迹记”六个大字，为篆书阴刻，碑文全用楷书阴刻，共22行，满行42字，全文500余字。另外，碑阴列有55个人名及其官职，应是时任陕西参知政事的张用澣“分巡宝鸡”，参观金观台时的随员名单。
兹将碑文阴阳两面抄录如下：(分行用“」”，漫漶缺字用“□”)
A、阳面：
张三丰」遗迹记
赐宣德八年癸丑曹鼐榜进士，陕西参知政事，前嘉议大夫、吏部右侍郎，南阳张用澣识
赐正统十年乙丑商辂榜进士、任翰林院修撰陈仓刘俊篆额宝鸡县儒学教谕罗山张谦书丹凤翔县、宝鸡县县丞郫县马□立石
予幼稚时，闻先父均州知州、赠吏部侍郎公语人曰：“真仙陕西宝鸡人，大元中，于吾河南开封府鹿邑太清」宫出家。吾先世开封之柘城县人。柘城与鹿邑近，犬牙相往，吾家离宫仅十五里。真仙与吾高祖荣相识，常往」来于家，托为施主，最亲密，亦爱重吾父叔廉公勤学。元末，吾父避兵来郏邑，占籍为是邑人。真仙洪武中亦来」邑之西关玉阳观，与道士
宝鸡县知县巴县贺英主簿清江□□典史宝应许翔 儒学训导内丘李睿
大明天顺六年岁次壬午九月吉旦立
B、阴面：
致仕官」王珉 沈平 张瑄 贾浩 陈焕 陈龍 吴祥
训种张辅 训术王琦
僧会悯无方 道会司署印道士谈冲碧
举人 张抚 杨翀 杨祥
监生 李英 吴能 彭琛 杜興
壬午科解元 吴献
生员 党彬 贾鼒 王安 郭旻 张辉 孙锡 张傑 姚珞 杨恕 丁珂 李童 胡浩」徐琳 田畯 关钊 陈善 程茂 吕臣 赵溥 翟義 白□ 俱聦 高厚 张锐」史典陈迁 萧昇 张礼 张鑑 申浩 周清
金台观主持 傅本宗 道士孙庸玉 张冲明
陈仓驿署印医主张礼
凤翔石匠秦昇镌
一般碑文皆书撰者为某某，而此碑用识，不用撰者。因为张用澣乃述其父之言也。碑文记录了张用澣讲述的一段家族往事：张氏家族与张三丰颇有交情，用澣的高祖与三丰相识，祖父因勤学受到三丰的喜爱，而他的父亲也在幼时见过三丰并因此机缘官至均州知州。
二、《遗迹记》碑内容考释（一）河南张用澣家族
张用澣（亦作“张用瀚”），《明史》无传，明正德《汝州志》有其简介，“张用澣，登宣德癸丑（1433）科。任户刑二部主事，陞吏部右侍郎。获赠祖叔廉封，父汝立俱如其官”［1］卷6 。清道光间修纂的《直隶汝州全志》则云，“张用澣，字立本。官至吏部右侍郎。成化间山东大饥，公奉命赈抚，民德之。引疾归养，杜门不出” ［2］卷7 。明人雷礼（1505一1581）《国朝列卿纪》对张用澣的记载相对详细些：
张用澣，字志本，河南南阳府郏县人。宣德癸丑进士。授户部主事。正统元年（1436）进员外郎，出纳谨饬，操守不渝。四年调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六年，陞验封司郎中。于公侯袭爵及百官封赠，知守旧章，不敢骫法，尚书王直喜其谨厚。特荐陞吏部右侍郎。未几，同官忌之，构以罪戾，谪陕西右参议，任参政，卒于官。［3］卷29
明人过庭训(?—1628)《本朝分省人物考》中也有张用澣的传记，但与《国朝列卿纪》几乎雷同［4］卷9，过庭训书完成更晚，此传应是抄自《国朝列卿纪》。张用瀚工诗文，正德《汝州志》中收有他的部分作品。其中诗八首，文一篇。八首诗分别歌咏了郏县的八处美景，即：《蓝桥春涨》、《汝水秋风》、《扈涧晓烟》、《灵泉夜月》、《钓台晚照》、《苏坟夜雨》、《刘山雨霁》、《紫云晴雪》，文为《重建庙学记》，是为天顺间郏县知县钱清等人重修县学所做的记文［1］卷7。
碑中“先父均州知州、赠吏部侍郎公”，是张用瀚对父亲的讳称。据正德《汝州志》，张父名为张汝立，“叔廉子，举明经儒士。任湖广襄阳府学训导。陞詹事府主薄。转湖广均州知州致仕［1］卷6 P4。《光绪襄阳府志》载，明永乐间均州知州前后有四任，第三任为张位，郏县人［5］卷19。结合乾隆《郏县续志》卷五“陵墓”中有“张位墓，在县郏敖永兴冈，位均州守”的记载可断定张汝立与张位是同一个人。
张叔廉，乃张用瀚祖父，“家世业儒，经、史、医、术靡不兼嗜。洪武初，由明经儒士保邓州儒学训导。征授国子监学正致仕” ［1］卷6。嘉靖《邓州志》载，张叔廉，郏县人，儒士，洪武辛酉（1381）任邓州儒学训导，陞国子监学正［6］卷6。清道光《直隶汝州全志》记载稍详，“张维，字叔廉，博学综经史，尤工于诗。洪武中举明经，授邓州学训导。启迪有方，人才辈出。十四年（1381）征授国子监学正，引年致仕。子汝立，孙用瀚皆有贵，显示其家学”［2］卷7。
张汝立高祖张荣的事迹史志无载，对于他的情况，我们不得而知。
（二）胡濙奉明太宗之令寻访张三丰
碑文提及永乐初朱棣遣胡濙齎香书，遍历天下名山访求张三丰一事。明太宗朱棣对张三丰的崇拜极为虔诚，多次派人四处寻访。永乐六年(1408)十月初七，命龙虎山道士真人张宇初带上御制书信寻访三丰，七年(1409)八月十三，再次敕命张宇初出使寻访［7］卷3。永乐十年（1412）二月初十，朱棣又命正一教道士孙碧云寻访三丰，并亲撰致张三丰《御制书》，中有“朕久仰真仙，渴思亲承仪范……真仙道德崇高，超乎万有，礼合自然，神妙莫测。朕才质疏庸，德行菲薄，而至诚愿见之心，夙夜不忘”［8］卷2等语。同年三月初六又向孙碧云盛赞“真仙
明成祖派胡濙访三丰一事因涉及到建文帝，所以留下的记载颇多。《明史·胡淡传》记载：“五年（1407年）遣（胡）濙颁御制诸书，并访仙人张邋遢，遍行天下州郡乡邑，隐察建文帝安在……至十四年乃还”［10］卷169。李贤《胡濙神道碑铭》则云:“丁亥（1407年），上察近侍中惟公忠实可托，遂命公巡游天下，以访异人为名，实察人心向背”［11］卷33。王鏊《震泽纪闻》中说，靖难之役中朱棣攻下南京后，听到有建文帝从火海从逃生的传闻，“然未察其实”，故遣胡濙巡行天下，“以访张仙为名，实为文也” ［12］。如果说以上提到的的“异人”、“张仙”还不能确定就是张三丰的话，通过黄瑜的《双槐岁钞》则可以确定，胡濙是在寻访张三丰了。书载:“北人刘勋为予言，东海近出二仙，其一即张三丰……元末居宝鸡金台观，辞世留颂而逝……复生。乃入蜀，抵秦，居武当，游襄邓，往来长安，历陇崛甘肃。永乐中，遣都给事中胡淡、道录任一愚、眠州卫指挥杨永吉访求，未获。”［13］
关于永乐帝派遣胡濙出使的目的、出使的时间和行程及与行程有关的一些问题，史书的记载多含糊不清，存在诸多说法，《遗迹记》中对胡濙与张用瀚之父，时任詹事府主簿的张汝立一起寻访张三丰记载，无疑为研究胡濙相关问题提供了重要的线索②。
（三）碑记所涉其他相关人物碑记所涉人物众多，除了正文中提到的以外，还有六十多位。限于篇幅，仅择取部分，略作介绍。
篆额者刘俊，字世英或士英，陕西凤翔府宝鸡县陈仓人。正统十年（1445）乙丑商辂榜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历任左春坊左赞善兼翰林院修撰。天顺八年（1464）陞南京国子监祭酒。成化三年（1667）冬，改南京通政院左通政。十一年转南京太仆寺卿，十四年（1478）升南京工部右侍郎致仕［3］卷66，卷83。史书评价其性“才思敏捷”，曾在皇帝面前“奏对便便”，连名臣商辂都“叹为不及”。刘俊很有气节，大太监汪直专权，“人莫敢发，独俊披陈其恶，揭暴无遗”，因此得到了“铁扳刘”的称号［14］卷7。
书丹张谦，河南罗山县人，天顺六年（1462）任宝鸡县儒学教谕［15］卷6。立石的马□，经与方志核查，应是马良，四川郫县人，天顺六年（1462）任宝鸡县丞［15］卷6。
碑阴所列的人物中，除了一些宗教神职人员以外，其他大都是地方的绅士，许多还有过功名，但相关资料较简略。
张抚，景泰庚午（1450）科举人，后中成化壬辰（1472）科进士，授刑部主事。“性刚决，不畏强御”，都督王义、刘宁，广宁侯刘铨，山西镇守太监石岩、浙江副使张蕙等人有罪，“众莫敢决”，张抚“立决之”。张抚治民有方，在任四川按察副使和湖广按察使时都有较好的政绩，后来被升任刑部侍郎［14］卷7。
杨翀、杨祥在景泰丙子（1456）科同时中举，杨翀，官至四川达县知县［15］卷8。杨祥后由四川重庆府通判升夔州府同知。“廉介有为，刚毅不阿”，人称“青菜杨”，当地百姓立祠祀之［14］卷7。
吴能、李英、彭琛、杜興都是监生。吴能，景泰元年（1450）贡，后任判官；李英，景泰二年（1451）贡，官至知县；彭琛，天顺二年（1458）贡，后任县丞；杜興，天顺四年（1460）贡，任过县丞［15］卷8。党彬、贾鼒、田畯、徐林、张傑、翟义等人在天顺六年立碑时，都还是生员，后来也先后成为监生。党彬，成化六年贡，后任训导；贾鼒，成化二年贡，任过训导；田畯，成化十年贡，任过县丞；徐林，成化十二年贡，出任蓬州判官；张傑和翟义，都是成化二十年贡。
王珉，永乐十八年（1420）举人，先后任山西大同右卫经历、四川按察司经历。张瑄，宣德元年（1426）举人，任山西
三、《遗迹记》碑文的流传情况《遗迹记》所记张氏家族与张三丰的交往故事，后被众多文献转抄，流传甚广，但在传播过程中，出现了不少讹误。例如，陆深（1477-1544）《玉堂漫笔》记载：
南阳张朝用尝记：张三丰，陕西宝鸡人。元时于鹿邑之太清宫学道，与朝用高祖毅相识，往来其家。为亲密之交。朝用之父叔廉。元末兵乱，叔廉避地宝鸡。洪武中，三丰亦来宝鸡。与西关李道士
该文与《遗迹记》几乎一致，但有三处信息差异较大：1、将张叔廉之子记成“张朝用”，高祖变成“张毅”；2、元末，叔廉一家避乱宝鸡，白云道士也在宝鸡西关；3、张三丰的预言——将“后当官至五品”改为“三品”。 由前文可知，第1、2两点显然错误。张叔廉之子名张汝立，也称张位；他的高祖是“张荣”。且不论是碑文还是方志都明确记载元末张家因避乱，迁居河南郏县，而非陕西宝鸡。同样，道士李白云所居的玉阳观也位于郏县城内东南［1］卷4。第3点则由于张用澣后来官居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所以他的父亲、祖父都被封赠官吏部侍郎［18］卷288。将“五品”改为“三品”使之更符合张汝立的官阶。
明末何乔远在《名山藏》中沿袭了《玉堂漫笔》的错误，同样把张氏家族迁移地点改到了宝鸡，“张朝用”、“张毅”的名字也都不对。“君宝在金时则修炼宝鸡县之金台观，至元时学道鹿邑太清宫……尝往来柘城张毅家。其后，毅曾孙徙家宝鸡，洪武初，君宝复来宝鸡，与西关道士李白云交契。有童子张朝用者，君宝问知其先世，谓朝用曰：吾识尔高祖始生时，童子后当贵善自爱”［19］ 。
清康熙间初编，雍正时定稿的《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汇编了大量明代至清初著作中的张三丰传说记载。其中有两部著作涉及《遗迹记》的内容。其一为《明外史》，里面记载，“（张三丰）学道于鹿邑之太清宫。与里人张毅相习。毅四世孙朝用，尝游宝鸡，遇三丰。问：‘汝家名毅者为谁？’答曰：‘吾高祖也。’三丰曰：‘吾曾见其始生时，今孺子亦渐长！努力读书官可至三品。’后亦符其言。”［20］ 此段记载与《玉堂漫笔》等文相差不大。其二为《汝州志》，内云：“三丰……尝过郏昭阳观，访道士李白云，适他出时。邑人张叔廉为小儿，在观读书，三丰摩其顶曰：‘张元元到此，李白云不遇。’白云归，怅然久之。问其故。曰：‘此张邋遢也。’后叔廉以孙贵，敕赠礼部右侍郎［19］。有趣的是，《汝州志》的记载与清初汪价《中州杂俎》的记述基本吻合。《中州杂俎》云，“张三丰尝过昭阳观访道士李白云，适他出。时邑人张维字叔廉为小儿，在观中读书。三丰摩其顶曰：‘百年后，当腰金。’人笑之。已而去……后叔廉以孙用澣贵，赠吏部侍郎。”［21］卷12 两者都将郏县玉阳观错记成“昭阳观”。但值得注意的是，文中“张维字叔廉” 、“叔廉以孙用澣贵，赠吏部侍郎”的说法与碑文及地方志的记载完全相符，可见汪价等人在记载此事时还是有所考证辨析的。
近年来，《遗迹记》碑因其的重要的史料价值日益受到学术界的关注。然而，众多研究者在利用、解读此碑时却往往出现一些不该有的谬误。典型者如《西北道教史》：
据《张三丰遗迹记》，作者张用澣自称年幼时于郏县认识张三丰，三丰言识其祖父，并说张三丰于元代出家于开封府鹿邑县太清宫……从碑文内容看，《宝鸡县志》和《玉堂漫笔》所说张朝用，与张用澣当为同一人……张用澣，明初河南郏县人，1433年（宣德八年）进士。当明成祖迷恋于遣人寻访张三丰时，张用澣以自己幼时曾见过张三丰为由，经钦差胡濙荐举升任均州知州……［22］
细读碑文，自称年幼时认识张三丰的实为张用澣的“先父均州知州”，而张朝用与张用澣也并非“为同一人”，用澣更未任过均州知州一职。相关考证详见前文，不赘。
姜守诚《张三丰宝鸡行迹考》一文对柘城张氏家族作有考辨，认为“其（张用澣——笔者注）父名字为张朝用。据此勾勒出张氏家族五代谱系：张荣（毅？）→？→张维（字叔廉）→张朝用→张用澣”［23］。据前文，张用澣之父名为张汝立或张位。故张家五代谱系应是：张荣→？→张维（字叔廉）→张汝立（张位）→张用瀚（字立本、志本）
［注释］
①《张三丰遗迹记》碑虽完好的立于金台观内，然其价值似未引起学界足够重视．前人《陕西金石志》及《补遗》、《关中石刻文字新编》、《道家金石略》、《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明清石刻文献全编》等均无著录；近人研究也不多，姜守诚《张三丰宝鸡行迹考》（《东方论坛》，2008年第2期）以该碑为中心，结合相关传世文献，对张三丰与宝鸡之关系给予梳理和考订,文章考证较详．张满良《金台观碑〈张三丰遗迹记〉考述》（《宝鸡文理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2期）利用碑文对三丰传说的脉络作了梳理．
②关于胡濙出使的目的、时间、行程及等相关问题，请参见张兆裕：《明永乐年间胡濙行迹考述》，载《明史研究》（第10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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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军（1985－），男，福建邵武人，西南大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