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北京行
茅台
应阿德之约,三月九日到了北京。
阿德邀约了好几次了,却之实在不恭。所有的托辞都不成立,我真正畏惧的是在那样一个正式的隆重的场合演讲。不要见笑,日常的讲课与并非日常的演讲实在不是一回事儿。我已经丢过一次人了,那是第一届助学计划颁奖仪式;那一次阿德不在现场。
老吉从机场将我送到阿德的办公楼下。他们公司晚上有会,他不能和我们共进晚餐了。意外的是在阿德堆满书籍的办公室里见到的是江子。阿德从政十数年了,还保持纯正的学者本色,这让我感慨,也让我骄傲。那两天江子带儿子到北京参加“北约”的自主招生考试,因此才碰到一起。江子一幅自得而微醺的样子,当年曾经乐天的顽童今日已是某高校的负责人,这种成长和变迁让人惊奇于社会茁壮而健康的发展。
在学校边上热闹的餐厅里,鬼鬼祟祟打开茅台,将包装迅速扔到角落里。据说,两会期间,在京城喝茅台是一件敏感的事情。很久以前看叶檀的博客,说茅台的价格是中国政府官员的腐败指数。不是没有道理,却又完全没有道理。腐败就是腐败,与茅台何干?不过,在我经常去的湖南某地,一位县委书记每天两瓶茅台,还是让人感慨万端。是茅台麻醉了官员,还是官员玷污了茅台,或者茅台和官员相互利用,共同提高?谁知道呢!
正在酒酣之际,阿宁来了。阿宁实在让人敬佩。当年在西南政法大学任教的他为了陪老婆读硕士,辞职到了上海;再为了陪老婆读博士,辞职到了北京;老婆毕业到上海工作,他才在上海扎下根。阿宁当然是个情种,但他同时却又是一个老实规矩得有些木讷的君子。
好酒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朋友;就算许久不见却似乎总在身边,就算经常见面却似乎遥望经年。
唠唠叨叨而家长里短,家事国事而宇宙洪荒。不觉间,一顿美酒已到夜半。
后海
努力睁开眼睛,太阳已到齐窗的高度。屋子里暖洋洋的,灿烂的阳光将周遭的一切装点得明亮辉煌。
做点什么吧,总不能一个上午就在宾馆里感慨三月里北京明媚的春光。
那么,到后海去吧。
感觉得到大致的方向,尽管新修的桥梁和道路已经将记忆中的地图撕得粉碎。记忆中的某个地方,不凭记忆而仅凭听觉、嗅觉或者想象,也能找到方向。
一条偏狭的街道,遒劲而沧桑的行道树,安静而典雅的四合院,灰色的墙红色的门,闲适安详踱步的老人,雀跃而欢跳的孩子。通往后海那样一个积淀着快乐和安详,沉睡着文化和历史的所在的,就应该是这样的街道。
湖面上还在结着冰,近岸的地方正在融化。湖心的小岛上,黑瓦红柱的亭子如孤独垂钓的老者,默默地,坚韧地守候着。那些年,还有小路通往湖心岛,那亭子还在寂寞而萧条。那一晚,我们几位在新街口喝多了,骑车到这里闲逛。老杨想要显示自己的勇气,扑入水中狗爬。转眼间嚎叫着狼狈上岸,他的脚被玻璃渣划出鲜血凌冽的口子。说起当年的不堪,这位地方大员今日还会怡然而羞赧。
湖面上吹来的风刺骨般冷,那种感觉我很熟悉,也很受用。记得在那早春时节跑步,睫毛上会挂着霜,鼻孔里会结上冰。那种感觉似乎很爽。逆风前行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前方总有巨大的力量在阻挡着。前倾着身子努力往前移动,会有一只战胜自然的愉悦。其实,战胜自然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没有人可以战胜自然,能够战胜软弱而虚伪的自我就已经是成功了。
看到湖边有一个叫做“孔乙己”的酒店,给了自己一个懈怠和休息的机会。进入古色古香的餐厅,在古色古香的服务员环伺之下,要了一瓶黄酒,一碟茴香豆,听着窗外的风声,开始回味鲁迅笔下那些并不精彩的故事。
颁奖
预定三点半举行颁奖会,几位大员因为堵车而迟到,一再鞠躬并表达歉意,态度真诚得让我感动。校领导发言,院领导发言,畅谈发展,展望未来。企业精英发言,中肯的建议,殷切的希望,真诚的祝愿;下面是灿烂的笑容,热烈的掌声,崇拜的眼神。其乐融融,其情融融。
该我了,我很忐忑。能说什么呢?这种场合,应该让更多成功的企业家发言的,他们的经历或者成就对孩子们更有启发更有帮助。作为一个学长,作为一个老师,能说什么呢?我能说的他们的老师跟他们早已说过了。边际效用递减,我不指望能说出什么对他们有帮助的东西。很感慨,这样一个神圣的讲台,我曾经在台下听过那些杰出学者的讲座,曾经目睹过那些卓越人士的风采。不过,作为老师,说说读书总是可以的。说一说读书,说一说阅读经典,说一说在“神圣十年”为自己的将来做好尽量充分的准备。
还是忐忑。我有什么资格在这样一个圣神的讲台对奋发上进的学弟学妹们说什么呢?在他们年龄,我曾经渴望努力学习,也曾经被青春的血液所澎湃,曾经在晚自习上到一半的时候溜出教室,溜出校园,去闲逛,去看电影,去后海边上喝酒。我们现在以为正确的东西,当年也知道正确;我们曾经以为快乐的东西,现在也能够欣然接受。可是,在我们热血澎湃的年龄,我们更愿意让自己情绪激荡,更愿意让自己听从感觉的召唤。
仪式结束后拉着老T的手说,很惭愧,很惭愧。老T水一样的眼睛里流露着热诚——你做得很好,一直在做自己的事情,你讲的很好,以一个老师的心胸给孩子们提醒。一时间又热血沸腾。多么温暖多么可爱啊。那是一个什么样杰出的女性啊!她天资聪颖,智慧超群,善解人意。在我们那个懵懂的年岁,她的阳光一样的笑容给阴霾的天空带来光彩,全班半数的男生追求过她。我一直疑惑地看着这一切,后来看到的只是她事业上辉煌的成就。这样一位美女,这样一位美女学者,即使生活有所缺陷,也是一种缺陷之美。当听说她的个人问题最近会有圆满的答案时,我相信我那些执着的兄弟可以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了。
天坛
再次努力睁开眼睛,太阳又到了齐窗的高度,屋子里依然暖洋洋的。
已是到北京的第三天,该回家了。高高打来电话,说要来送我上机场。我扯谎说已在去机场的路上,谢绝了他的好意。昨晚我们见过一面,他还是那样的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还是那样的风华正茂气宇非凡。他正在事业的巅峰,现在是市政府某部门负责人,最近正面临升迁。可是,他的妻子正面临严重的病痛折磨,这种折磨也在高高的白头发上体现出来。
既然来了,出去走走吧,现在上机场还早。似乎有些勉为其难,没有了以往那种强烈的愿望。在以往的岁月,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天安门广场朝拜,然后是去延吉餐厅狼吞虎咽一大碗朝鲜冷面。也许自己的情感已经趋于迟钝和麻木,这一次,临到走的时候,才有了一丝不是那么强烈的留恋。去不了广场也去不了毛主席纪念堂了。据说,因为两会,广场被封闭了,毛主席纪念堂正在维修。二十八年前我第一次到北京,当晚就去了天安门广场。那是我心目中最为神圣的地方,到广场徜徉就是朝圣。
去不了广场,就去天坛吧。至少,那也是首都的象征之一。关于天坛,第一次是从我那见多识广的父亲那里听说的。我至今很诧异,他一个军人,对那些有关历史和文化的东西为什么会了解得那样详尽,会讲述的那么生动。记得小时候,冬日的晚上,总有大批村人聚集在我家火塘边,听我父亲讲他走南闯北的见闻。在我们老家的语言里,“天坛”就是“天堂”。我知道天坛是个祭天的所在,当我更愿意将其理解为一个通往天堂的阶梯。
尽管还在清早,天坛公园里已经吵吵嚷嚷,热闹非凡了。更多的是晨练的市民,有踢毽子的,有跳舞的,有唱歌的,有打羽毛球的。一方面是寒风的凄厉,一方面是市民运动热情的高涨。我有些不适应。我理想中的天坛是一个可以让你慢慢沉思,可以让你的思绪通过祈年殿的高顶上升到天堂的所在。
不过,那些苍劲的古柏还是让我沉静下来。每一次到天坛,父亲当年对古柏的细致描述都会浮现心头。从那些古柏中,我想象着父亲的英容笑貌,也想象着父亲的人生。一时间感慨万千,那些古柏可以经历数百上千年的风雨,而人的生命却是这样的脆弱而短暂。
在北方的天空中
从首都机场起飞二十来分钟后,应该是到了华北平原上空了。
北方晴朗的天空是那样的洁净,在十万米高空,可以将地面看得清清楚楚。
我从来没有这样在高空审视过这片大地。黑色的农地如同镜子一般光洁,其间点缀的是一个个灰色的村庄和市镇。
北方的村庄与南方应该有所不同,由于较少受到地形的影响,北方的村落似乎可以更好体现设计的要求。比如,村落大多是规规整整的方形,而不像南方村庄受制于地形地貌的不规则。
前些年读过美国学者施坚雅的《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作者按照新古典模型研究了中国农村的市场结构,那样一种抽象在作者的研究对象成都平原应该是可以理解的。现在高空观察华北平原的村落结构,似乎就是施坚雅研究的那个样子。
还是有些担忧。从高空看下去,村落和市镇所占面积差不多是土地面积的三分之一,到处是耕地被蚕食的情景。村落、市镇、工厂、公路像章鱼一样伸着巨爪四向扩张着,而农地则退无可退地收缩着。可以相信,随着工业化、市场化和城市化,耕地面积还有不断缩小的趋势。还有多少耕地可以用来保障粮食生产,这可能是一个问题。
2012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