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新帖(53)
五月过去了
五月底的那个周末,我蜷缩在书房,不时发呆。窗外树木茁壮,鸟鸣婉转,清风和煦,阳光灿烂。看书看得昏昏欲睡,只得用电影来刺激一下神经。
2003年出品的意大利电影《灿烂人生》是一部六小时的长篇巨制,讲的是一个意大利家庭在上个世纪六十年到本世纪之初四十年间的世事变迁和个人成长。最近,意大利电影中的那种温情和浪漫,那种幽默和含蓄,那种有关家庭和家族的伦理价值深深吸引着我。有些东西,如家庭亲情和家族纽带之类,曾经被视为我们的文化传统,但却已经在从我们的文化中消逝了。至少,有些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了,有些亲近的东西变得遥远了。看意大利电影,领会他们所渲染的那些传统价值,让人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灿烂人生》之所以在我死水一样的心境中泛起涟漪,源于与“文化革命”有关的一些情景。
进入了中年,更加怀恋少年时向往,青年时迷茫的那些具有革命意味的东西。也许因为整个世界都已经陷入沉睡,所以会在内心里渴望革命,渴望暴风雨。前些日子看过一部叫做《摩托日记》的电影,讲的是切.格瓦拉最初走上革命道路的经历。也是一个夏日的午后,还在医学院上学的切.格瓦拉和朋友来到一家酒馆。看到一个中年酒鬼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还一边流着口水打着瞌睡,切.格瓦拉对朋友说我们决不能这样在昏睡中浪费生命,我们的生命应该充满激情。于是他们开始骑摩托周游南美国家。也就是在那次游历中,切.格瓦拉了解了南美国家的人民的苦难,决定投身革命。
在《灿烂人生》中,我又看到了切.格瓦拉的形象。茱莉亚出身上流社会且受过良好教育,她在电影中出现的时候,年轻、漂亮、贤淑、优雅。她有了一个温馨美满的家庭,一个可爱的女儿,一个体贴的丈夫。她的生活本来可以像千百万幸福的妇女一样幸福下去的,可是,革命的风暴在人们猝不及防时席卷而来。六十年代末期,全世界似乎都陷入了“文化革命”的浪潮之中,从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到巴黎的“五月风暴”,就连浪漫而温情的意大利也未能幸免。游行、口号、大字报;街垒、路障、警笛长鸣;格瓦拉、马克思、毛泽东……革命的热情一旦被激发,就势不可挡地席卷开来。茱莉亚也被裹挟进去。革命当然是需要理由的,比如阶级压迫、社会不公、民族危机、价值裂变等等。不过,对于年轻人来说,革命似乎更多的是一种体验生命意义的冲动,是一个荷尔蒙刺激下的生理过程。当革命来临的时候,保守的人们恐惧它,像回避瘟疫一样地回避它;激进的人们渴望它,像飞蛾扑火一样迎接它。年轻人大多热情而激进,理想主义而大义凌然。他们将革命看成是一场狂欢,一场洗礼。即使危险,他们有的是冒险的资本。当然,如果是为了“解放全人类”,冒险就有了更高尚的理由。但是,人们寻找理由的时候,更多的只是需要借口。一个晚上,茱莉亚离开了熟睡的女儿,离开了丈夫——她甚至连借口都不需要。自此,都灵少了一位优雅的钢琴演奏家,红色旅多了一名冷面杀手。
几年后,茱莉亚因为思念女儿而陷入圈套,被关进监狱。其实,社会生活中的革命氛围已经大大弱化,在物质进步的同时人们越来越认同这个消费社会的生活方式甚至政治模式。在一代人的荷尔蒙消耗殆尽之后,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只能回到正常而规范的轨道。人们在歌舞升平中沉醉,在姹紫嫣红中昏睡。杀手或者革命者已经过时,茱莉亚需要经过炼狱来塑造自己新的理念和生活方式。茱莉亚出狱的时候,她的女儿已经怀孕;她找到母亲,希望得到祝福。在教堂里,女儿要求母亲为自己演奏一曲,母亲怯生生地说自己手法生疏了,还说要征得神父的同意。女儿一时诧异——你曾经那样义无反地反抗整个社会的,现在演奏一首曲子也要请示神父!
六十年代末欧洲各国的“文化革命”大多由1968年巴黎的“五月风暴”推动。二战之后 ,欧洲经历了一个长期稳定的经济发展时期。技术进步推动着生产力的发展,推动着物质产品的丰富和人们物质文化生活水平的提高。但是,人们意识到,经济增长和物质进步的过程,同时是资产阶级霸权建立的过程。借助于科技的进步和机器的普及,资产阶级不仅确立并稳固了自己在经济和政治领域的专制统治,也完成了对意识形态的全面垄断;资产阶级价值观独霸天下,人们陷入普遍的精神迷茫和思想平庸之中。巴黎的大学生在思考这样的问题:教育的本质是什么?教育对于受教育者的成长尤其是人格的形成意味着什么?从自己的切身经验中,他们所体会到的是,资产阶级教育制度的本质不过是对受教育者进行精神的奴役;这种教育制度的功能,不过是培养适应资产阶级统治的走狗和同盟者;至于受教育者人格的健全和思想的发展,从来不在资产阶级的教育观念之中,教育的社会、文化和精神功能被彻底抛弃了。
学生开始在校内举行集会和辩论,批判资产阶级教育制度,声张作为受教育者的权利。学生运动进一步发展为罢课和游行的时候,警察介入干预,逮捕了学生领袖。学生运动于是从校园走向街头,从更多的协商走向更多的对抗。后来,工人阶级也参加到运动中,全巴黎甚至全国性质的罢工出现了。一时间,法国陷入政治危机之中。“五月风暴”总的来说是一场文化运动,是一场以文化反思和文化批评为主题的骚乱。运动的主要形式就是集会、演讲、辩论、游行,对很多人来说,参与这场运动类似于度假,既是从日常繁琐的工作和生活事务中暂时抽身,也是从僵化陈腐的传统观念中暂时解放。“五月风暴”显然受到中国 “文化大革命”的影响,在许许多多的学生阵营中,就有着若干声称以毛泽东思想为指南的“毛派”;还有的论坛和派别,则声称以马克思主义为宗旨。不过,这次文化革命中最活跃的明星当属切.格瓦拉。切的画像贴满街头,切的游击战术成为街垒斗争的指南;在学生的信念中,切实际上已经成为革命的旗帜和符号。
两个月后,经过调解和谈判,学生们退出街垒,回到学校。“五月风暴”结束了。“五月风暴”的吹袭,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一路高歌猛进,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依然甚嚣尘上。风暴不仅没有能够摧毁资本主义这个大树,甚至没有吹走一片落叶。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两个月的风暴中,直接与风暴有关的死亡事件只有两起,都与交通事故有关。风暴结束后,全国统一放假,在当天就有7人因交通事故而丧命。
巴黎“五月风暴”之后二十一年的五月,中国也处在一场风暴之中。那时我已经在武汉一所高校任教。类似“巴黎风暴”这样大学生运动,对于我们那个时代的大学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中国,处在伦理、价值、文化、制度迅速裂变的时期。每一天都是新鲜的,每一天人们都可以期待着变革的发生,而这种变革与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人们关注社会问题,政治制度和世界局势,不仅仅是出自使命感或者大局观,同时也是出自对自己的利益和前途的关注。在那时的大学校园里,思想开放,百家争鸣,大家都有着高度的道德观和责任感。每一个重大的经济、政治和社会事件的出现,都会引起人们的极大兴趣。政治参与对于青年学生来说如同饭票一样重要 ,讲座、集会、辩论、游行,如同上课一样正常而必要。
当从北京传来大规模游行的消息的时候,我没有感到特别的惊诧。此前两年,就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游行,进而引发了此后几个月的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不过,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陆陆续续有同学从北京回来,带回来一些不详的消息。局势的发展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想,这一次运动,学生们的主张更加激进,变革的欲望更加强烈。可以理解,那时的文化和制度变化是如此之深刻和激烈,利益冲突虽然还在萌芽阶段,但人们已经清醒地认识到,此时的变化可能奠定未来利益格局的基础。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深入地卷入这场运动当中。从北京得到的消息,我那些留在北京上学和工作的同学,即使是一贯以乖巧著称的读书人,以往历次运动的旁观者,也成为这次运动的踊跃参与者。后来,有同学回家经过武汉,说起亲历的情景,脸上有了恐惧,眼里有了泪水。进入六月,这次运动最终被定性了。随后,学校每周一次的政治学习,主题都是对这次运动的声讨;所有的人,都要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检讨自己的态度,表明自己的立场。后来,大学生参加工作的第一年,都要求到农村或者工厂参加一段时间的社会主义教育。再往后,针对经济、社会和政治问题的集会、辩论、游行在校园里绝迹了。学生们变得越来越务实,或者越来越专心于文化学习,或者越来越专注于能力训练,或者越来越专注于赚钱,或者越来越专注于网游,对政治制度、民族利益和和国家命运的关注则明显减少了。
今年的五月,基本上太平的天下也有不太平的事情。曾经爆发“五月风暴”的法国,正在率领欧盟国家轰炸利比亚。当年美国侵略越南的时候,世界各地都爆发出反战的声音,包括欧洲和美国本土。而这一次以法国为首的欧洲国家对利比亚的主权的粗暴干涉,似乎仅仅是几个大国领导人之间的私人交易。为太平世界增添太平筹码的还有一个重要事件,五月一日,美国击毙了“恐怖分子”本.拉登。
五月份就这样过去了,没有革命也没有风暴;除了的黎波里夜晚的轰炸外,整个世界歌舞升平。这样一个大同世界,已然成为霸权国家及权贵资产阶级展示其精神和力量的舞台。对于普罗大众而言,再没有什么是可以期待的,再没有什么是能够争取的。在五月过去之后,唯一可以期待和争取是,就是继续沉醉,继续熟睡,继续莺歌燕舞,继续歌舞升平。
2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