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小书的印象


一本小书的印象

 

 

思念会突然浮起

一本永不会忘记并且使

    自己流过泪的

不知什么时候看过的小书

脑海里给自己吟成了

一首淡淡的小诗

       ——题记

 

那天我去学校的图书馆借书——哦,已不知究竟是哪一天了。那时候,既当爹又当妈的父亲在被村上长久地反复批斗过之后,旧病复发,卧床不起;那时候,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我都只能惴惴不安地活在我孤独的心思中;那时候,我心情总是不好,眉头常常皱着,心里常无端地感到忧愁,眼泪也流过几次。于是我去借书,我渴望借一本能对付我心情和眼泪的书。我在窗口默默地寻觅。

在码得整齐的书堆中,我很快找到了一本。那是一本平放着的书,白的素洁的封面,淡淡的几乎没有线条的一棵树,树下有一只简单地几笔勾勒出的狗。哦,是一只狗!旁边有字母——外国书,下边是中文书名:白比姆黑耳朵。

看不清作者,不知道是怎样的一本书,但书皮却异样地吸引着我。我喜欢这样的封面,淡淡的,象家乡的槐树的小白花;确切地说,象那小白花放出的幽幽的小香,雅雅的、清清的,直透到心里。于是我就借了这本书。

——这已是几十年前上中学时的事了。虽说还记得,但已觉着模糊,象个梦中梦见的小梦。但决不是仅这些就使我想起这本书;是这本书的内容,是那个叫比姆的狗常在我心里蹦跳,所以我常忆起它。忆起它眼窝就觉得轻轻的酸,心里有薄薄的愁。虽说我已忘了大多,虽说我连书的作者的名字都未记清,虽说我连这本书所要反映的主旨都未弄清,但它能在我心弦上奏出如此长久的音响,我想大概总是有些原因的吧。说实在,我很自私,我只是从我自己的心情出发,看了它,并且记了它,而且现在又自私地叙述它。

白比姆黑耳朵,哦,作者说,大家就这么叫比姆的。比姆是一只被淘汰的狗。它不是高贵的狗,不是一只真正的高贵的狗的真正的儿子;它是杂交的,它未继承下父辈们高贵的血液,成了种性不纯的狗。于是人们遗弃了它。当然,比姆有主人,一个好心的年老多病的喜欢打猎的人。他养大了比姆,虽然比姆淘气,啃过他的砖头厚的书,咬过他的裤管,呜呜呜地哭过打扰过他。他养大了比姆,将比姆训练成了一个健壮的虎头虎脑的“小子”,训练成了一个真正地能撵起飞禽又静静卧下听主人枪声的猎犬,训练成了一个能开门能散步能用前爪搭在主人床上问好、能在主人生病的时候急急跑去叫医生的“伴侣”。比姆多么幸福啊!在秋天的太阳将浅黄的光晕抹在铺着厚厚的落叶、脚踏上去舒服的软绵绵的林中的时候,比姆欢快地打过几个滚,听到过不知名的鸟的欢快的啁啾,听到过主人跟在后面的熟悉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它太幸福了,它太爱它的主人了,那个好心的多病的主人。然而厄运也就慢慢地降临了。比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主人就不安地躺在床上可怕地呻吟,它焦急地打滚,害怕地呜呜哭,跟着白色的载着主人的车跑。最后,屋里就是它孤单单一个了,听不见那熟悉的呼吸和呻吟,听不见主人生气的轻轻的呵斥,听不见主人兴奋地低喊:“比姆,向前!”它不吃不喝——邻居大婶给的饭食,它瘦了,它想主人,它出去散步就满街地跑着寻主人。它怎么也弄不明白主人在哪里,它到处跑。呵,主人,呵,主人!最后,它就跑出去了,它的悲惨的命运也就开始了。它寻找着,寻找着。

可是人们虐待它。它原先没有想到人们怎么和主人不一样,它原先没有想到人们在它身上还有什么仇恨。它碰了一连串钉子,街上的人们赶它,有的人想杀它,有的人想吃它,有的人又想拿它卖钱。它的身份证——户籍,从此也丢失了。本来吗,它没有防范人,它认为人都是朋友,象养它的主人和那群爱抚它的小孩子一样,是它的朋友。它东撞西撞,可不知怎么——是我记忆的缘故,它就被当成一只疯狗,先被装进闷罐,然后放在狱里了。它想主人,它想出去,它渴望有清风有白云有鲜花有大树的天地,它用自己已经摇动的牙咬过冰冷的坚硬的铁门。然后,它死了,它望着外面的天空,望着主人来的方向,扑在门上,永远地僵僵地就这么死去了。——主人寻到了它,可它死了;主人沉痛地埋了它,又沉痛地将几颗子弹打到了天上。

故事就这么完了,简单的一点儿也不曲折,一点儿也不离奇。那是个下午,我看完了它,我鼻子酸酸的,心里异样地翻腾,好像在久阴的天里又困在一个空无人烟的山沟里一样,我心里难受。我那时觉得我就是比姆,我觉得我就是一条被人遗弃又被人追杀的小狗。最后,我趴在桌子上痛快地大哭了一场,然后心情才平静了,平静成凝滞在天上的阴云,仍充满着水滴。

于是,我忘不了这个故事,忘不了比姆,忘不了比姆的经历。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偶而忆起它了,我的眼眶又难忍地隐隐作酸。于是,我在心里痛哭过一场以后,写下了上面的话。

 

------写于1988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