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大学中国资本市场第三届会议上的发言摘要，2013年12月6日, 原文英文附后）

感谢纽约大学美-中关系中心的邀请。

我想从系统方法角度谈谈中国经济改革面临的挑战。

系统性改革需要有明确的改革目标，改革策略，以及改革措施。

系统性改革需考虑到不同市场（金融市场，劳务市场，商品市场等等）和各个经济部门改革之间的一致性，还需要注意经济体制改革，社会体制改革和政治体制改革之间的协调性。

系统性改革也要考虑到其改革思路和方向与中国想要在世界扮演角色的兼容性。

中国共产党十八届三中全会关于深化改革的决定（以下简称改革决定）和新近推出的上海自由贸易区为我们讨论这些问题提供了很好的参考资料。

 

中国改革的全球视角

 

首先从全球视角来看中国改革。

 

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断迅速变化的动态世界。信息和通信技术革命使生活在世界不同地区的人们能够以光速交流意见和分享经验。

 

世界上不断发生的变化包括体制的变革，即改变我们组织和管理社会的方式。

 

有些体制变革是突变， 如这几年发生在中东地区的变化。我们称这种类型的体制变革为革命。

 

而另一些体制变革是渐进、有序的过程。我们称之为改革。

 

在很大程度上，人们进行改革是为了避免革命。

 

当今世界上几乎每一个国家都在推行经济改革。例如，美国金融危机之后推出的多德 - 弗兰克金融改革法案，奥巴马医疗改革；欧元区试图成立银行联盟；朝鲜和古巴也在进行经济改革，推出了经济特区。

 

从这一角度看，中国经济改革不是孤立的，而是全球改革浪潮中的一部分。

 

正如中共改革决定所言，改革是中国大踏步赶上时代的重要法宝。

 

在一定程度上，中国改革是为了应对全球的变化趋势。

 

例如，中国推出的上海自贸区是为了应对跨太平洋伙伴关系（ TPP）和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伙伴（ TTIP ）给中国带来日益加剧的竞争。

 

同理，TPP和TTIP也是那些国家为了应对来自中国的竞争。

 

中国改革既受到全球改革浪潮的驱使又推动着全球改革浪潮。

 

改革目标、策略和措施

 

中国经济改革有明确目标。

 

例如，改革决定明确指出，全面深化改革的总目标是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

 

改革决定还定义了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国防和军队六大体制改革每一个方面的目标。

 

经济改革方面的目标包括：处理好政府和市场的关系，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转变政府职能，建立现代财政制度，统一城乡发展，建设新的开放经济等等。

 

在过去三十多年中，中国经济改革大多遵循“摸着石头过河”的改革策略。

 

一系列重大改革往往都是先搞局部试点，然后再推广到全国。

 

例如，农村的改革起始于小岗村的包产到户；物价改革从对一小部分商品采取双轨制开始;外贸改革从经济特区起步。

 

“摸着石头过河”的改革策略可以控制风险。它还在一定程度起到了对改革阻力的“赎买“作用：一些掌控计划经济大权者可以从双轨制和特区受益，从而愿意逐步放弃计划经济的权力 。

 

但是，这种策略的明显缺点也正是在于它使一部分人通过特区和双轨制套利而致富，扩大了社会贫富差距。

 

随着中国经济不断发展成为一个更为综合、更复杂的经济体系，一些系统性体制改革，如金融改革，未必能够继续遵循“摸着石头过河”的改革策略。

 

以上海自贸区为例。新推出的自贸区可以促进中国服务贸易升级，可以为改革市场准入规则提供经验。但是，要想用自贸区来完成利率市场化和人民币汇率浮动的改革恐怕很难成功。一旦在自贸区和全国其他地区之间形成利率差和汇率差，很难控制区内区外为套利而来的资金流动。即使能够控制资金套利，这种区域性金融试验取得的经验未必能够适用于全国（见稍后经济改革一致性一节中的解释）。

 

人们形象地比喻，中国经济这只大船已经航行在深水区，无法触摸到石头。

 

为此，改革决定尝试采取以“顶层设计”与“摸着石头过河”相结合的改革策略。

 

虽然改革决定文件主要是制定改革指导原则，但也提到一些改革措施。

 

例如，在改革市场准入方面推出的“负面清单”管理模式， 在所有制改革方面鼓励发展交叉持股的混合所有制，等等。

 

经济改革的一致性

 

确保各个经济部门改革的一致性非常重要。

 

例如，从亚洲金融危机的教训中我们知道，金融体系体系改革应该遵循一定的顺序：先实施利率市场化，深化债券市场，然后才能采取浮动汇率制度，最后才能完成资本和金融账户的对外开放。

 

再如，实行利率市场化的改革必然会给商业银行带来竞争压力，挤压他们的息差利润。同时，国有企业承受的压力可能比银行更大，因为他们将面临更高的融资成本。因此，利率市场化改革必须与银行改革和国企改革一致（这也是为什么前面提到自贸区金融试验取得的经验未必能够适用于全国的原因）。

 

不同体制改革之间的协调性

 

中国改革中最具挑战性的部分是如何保证不同体制改革之间的协调性。

 

改革决定中的确强调了注重改革的系统性、整体性、协同性。 如何协调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以及国防和军队六大体制方面改革并非易事。

 

改革决定显然突出了经济体制改革，而对其它方面改革的分量相对较轻。

 

例如，一些分析人士指出， 在政治体制方面，改革决定提出了加强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制度建设，提到了发展基层民主， 畅通民主渠道，健全基层选举。 但是经过二十多年村一级直接选举的实践之后，改革决定并没有明确是否进一步将直接选举的实践推向更高层次。

 

总之，中国改革在一致性、协调性和兼容性仍然面临挑战。

 

习主席明确表示， 中国改革没有“完成时” ，但只有“进行时” 。

 

只要中国继续推行改革，扩大企业自主经营和消费者自由选择的空间，提高经济效率，促进社会公平，增强政治参与和民主治理，加强法治， 确保环境可持续性，中国可以克服“中等收入陷阱”，发展成为高收入的现代社会。

 

谢谢。

 

在问答时的一些评论

 

问：能否解释一下经济改革如何有助于中国从出口导向型经济增长向内需驱动型增长转变？

 

答：我不赞同中国应该从出口导向型增长向内需驱动型增长转变。或者说，我不赞成这两种极端化，简单化增长模式的定义。中国可在继续促进出口的同时促进国内消费， 两者并不是对立的。让中国不注重出口而转向内需这样的建议是“反革命的” ，违背全球化的发展趋势。在这里我没有时间来阐述这一点，但我在新浪博客中有几篇文章专门驳斥了所谓“消费驱动型”增长模式。从长远来看，消费无法带动增长。长期增长只有靠投资和技术创新。

 

问：你刚才提到中国应该实行浮动汇率。你认为浮动汇率可以促进经济增长吗？

 

答：增长不应该是中国经济改革的目标。浮动汇率不是保证高增长的必要条件，但它是人民币能够成为国际储备货币的前提。中国目前拥有超过3万亿美元的国际储备，带来巨大影子成本，或机会成本。当人民币成为国际储备货币之后，中国可以显著减少储备，节省相关成本。在这个意义上说，浮动汇率可以提高中国在资源配置方面的效率。提高资源配置效率应该是经济改革的目标。

 

问：什么是习主席提到的“中国梦”的确切含义？

 

答：习主席提到“中国之梦”时 ，还表示，中国目前正处于比以往两百年任何时候都更加接近实现中华民族复兴的历史时刻。据一些经济史学家分析，在过去1000年或更长的历史长河中，中国经济实力在世界经济中的比重在前面的800年间一直维持在25 % 左右，200年前才开始下降，最低时降到低于5％。 过去30年的快速增长使中国的比重恢复到目前的10％左右。“中国梦”是要恢复中国在世界经济中的领先地位。中国经济比重在未来二、三十年达到25％左右， 可以称为量化的“中国梦” 。

 

在对人民币成为国际储备货币条件的争论：

 

我不认为中国需要有经常账户赤字才能使人民币成为储备货币。当美元在1930年代取代了英镑成为主要国际储备货币时，美国经常账户是盈余，而不是赤字。事实上，美国在经常账户赤字主要发生在80年代之后。 日本经常账户盈余数多年，而日元是国际储备货币 。当人民币成为国际储备货币时，中国仍可以有经常账户盈余，配以资本账户赤字。

 

附：英文稿

Challenges for China’s economic reform: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 holistic approach

Remarks at the 3rd Annual NYU Conference on Chinese Capital Markets

Pingfan Hong

December 6, 2013

Thank the NYU Center on US-China Relations for inviting me.

Glad to be on this panel.

I would like to focus my remarks on challenges for China’s economic reform,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 holistic approach.

A holistic approach

A holistic approach to China’s economic reform would require well defined goals, strategies, and measures for the reform.

It would also require consistence in the reform of various markets and economic sectors.

By a holistic approach, attention should be paid to the coherence in reforming different institutions: namely economic, social and political institutions.

It should take into account the compatibility of China’s reform to the role China wants to play in the world.   

The reform guidelines released recently by the Third Plenum of the 18th CPC Central Committee and the newly launched Shanghai Free-Trade Zone provided us good references to discuss these issues.

A global perspective for China’s reform

Let me start with a global perspective for China’s reform.

We live in a dynamic world of rapid and constant changes, thanks largely to the ICT revolution, which allows people from different parts of the world to exchange views and experiences in the speed of light. 

Among these changes are the institutional changes, namely, the changes in the way by which we organize our society.

Some institutional changes are eruptive, such as those occurred in the Middle East. We call this type of changes revolution.

Other institutional changes are gradual, in a managed process, and we call them reform.

It is true to a large extent that countries undertake reform for the purpose of averting revolution.

Almost every country in the world today undertakes economic reform, for example, in the U.S., the Dodd-Frank Act for financial reform and the Obama Healthcare Reform; in the euro area, the reform to set up a banking union.

North Korea and Cuba have also taken economic reform by launching special economic zones.

In this regard, China’s economic reform is not an isolated case, but part of the global wave of reforms.

As stated in the most recent CPC reform guidelines: reform is China’s talisman for China to catch up with the global trends in the modern era.

To some extent, China undertakes reform in response to the rapid changes in the global trends.

For instance, China has launched Shanghai Free Trade Zone, partly because of the increasing competition from the ongoing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TPP) and the Trans-Atlantic Trade and Investment Partnership (TTIP).  

Of course, it is also true that the TPP and TTIP are undertaken by those countries involved in response to the increasing competition from China.

In this sense, China’s reform is both driven by and contributing to the global wave of reforms.

Goals, strategies and measures of China’s reform

In general, China has clearly defined the goals for its economic reform.

For example, in the CPC reform guidelines, the general goal for the overall reforms in the next decade is defined as to improve and develop China’s socialist system and modernize China’s governance structure.

The guidelines have also defined a number of specific goals for the reforms in six broad areas: economic, political, cultural, social, ecological, and defense and military.   

In the area of economic reform, the goals include:

Establish a proper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government and the market, to let the market play the decisive role in allocating resources; Transform the function of the government; Reform of the budget system; Unify rural and urban development; And Build a new open economy, etc.

Over the past three decades, China’s economic reform has mostly followed the strategy of “crossing the river by groping the stone under foot”.

For a number of reform measures in the past, China would always start with a pilot programme before adopted it to the whole country.

For instance, the rural reform started with the family responsibility system in a village; the reform of the pricing system began with a two-track pricing framework, gradually lifting price control for a small portion of products; the reform of the trade sector followed the examples of a few special economic zones.

This strategy seemed to have worked well in China so far. It has placed risks under control. It has also dodged resistance to reforms, by letting those who might resist the reforms benefit from the pilot programme first (buying them out).  

But this strategy has obvious shortcomings: It allowed a small group of people, or insiders, to get rich by engaging arbitrage between the special zones, or from the two-track pricing system.

As the economy develops into a more integrated and complex system, more sophisticated institutional reforms, such as financial reforms, may not be able to follow this strategy.

Shanghai Free Trade Zone is a case in the point. This newly launched Free Trade Zone can promote the upgrading of China’s trade in services and the changing of certain regulations on market entry. However, I doubt the free trade zone could fulfill the purpose of liberalizing interest rates and floating reminbi exchange rate, because it is infeasible to forfend financial flows from running between the free trade zone and the rest of the country to take arbitrage on the differentials in interest rates and exchange rates.      

As people say figuratively, the ship of the Chinese economy is navigating in deep water, too deep to grope any stone. 

That is why the CPC reform guidelines try to define a new strategy of combining top-design and “crossing the river by groping stone under foot”, with a plan to set up a leading group for designing reforms at the top level.

The CPC reform guidelines have also delineated a number of interesting reform measures.

For example, currently, the government’s regulation on market entry is featured by defining a list of what the enterprises can do and the enterprises cannot do anything beyond this list. One reform measure is to adopt the so-called a “negative list”: the government will only define a list of what the enterprises cannot do, and the enterprises will have more freedom to decide what they can do.

Another reform measure is to encourage cross-holding of shares among enterprises of different ownerships, in order to develop mixed ownership enterprises.         

Consistence in economic reform

Ensuring consistence in the reform of various economic sectors is very important.

For example, as learnt from the lessons of the Asian financial crisis, in reforming the financial system, it is crucial to follow the sequence of liberalizing interest rates, deepening the bond market, before adopting a float exchange rate regime and fully opening the capital and financial accounts.

Another example, by liberalizing interest rates in China, commercial banks will be under pressure, as their monopolistic profits from the interest rate differentials will be squeezed. However, the State Owned Enterprises may suffer even bigger than the banks, as they will face much higher financial costs. Therefore, the reform to liberalize interest rates has to be integrated with the reforms of commercial banks and the SOEs.

Coherence among reforms of different institutions

The most challenging part in China’s reform is to ensure coherence among the reforms of different institutions.

The CPC reform guidelines have indeed emphasized the importance of a systematic, integrated and coordinated approach to the reforms in different institutions, including economic, political, cultural, social, ecological, and defense and military.  

However, the guidelines have obviously charted the economic reform far in advance of the reforms in other institutions. As pointed by some analysts, for instance, in the area of political reform, after twenty years of experimenting on direct voting for the governments at the village level, the guidelines have shown no plan to promote direct voting for the governments at higher levels in the next decade.

In summary, China is facing challenges to ensure consistency, coherence and compatibility in its overall reforms.

Nevertheless, as President Xi made it clear: reform has no “perfect tense”, but only “continuous tense”.

As long as China continues its reform to improve economic freedom and efficiency, social equity, political participatory and democratic governance, the rule of law, and environmental sustainability, China can overcome the “middle-income trap” and become a high-income modern society. 

Thank you.

Remarks at the Q&A session

Q: could you elaborate on how the reform will help China change from export-led growth to domestic demand driven growth?

A: I don’t believe China should change from export-led growth to domestic demand growth. Such proposal is “counter-revolutionary”, inconsistent with the trends of globalization. China should continue to promote its export at the same time to promote domestic consumption. These two are not in conflict. I have not time to elaborate this point, but I have a number of articles in my SINA Blog to debunk the fallacy of the so-called “consumption driven” growth model. Growth in the long run cannot be driven by consumption, but by investment and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

Q: You mentioned China should float its exchange rate. Do you think a floating exchange rate is necessary to promote growth?

A: Growth should not be the goal of China’s economic reform. A floating exchange rate is not a necessary condition for China to maintain a high growth, but it is a necessary condition for renmibi to become the international reserve currency. China currently holds more than $3 trillion as international reserves, entailing huge shadow, or opportunity costs. When renminbi becomes an international reserve currency, China can reduce its reserves significantly and save the related costs. In this sense, a floating exchange rate can improve China’s efficiency in resource allocation. Efficiency improvement should be a goal for economic reform.     

Q: What is exactly the meaning of “China’s dream”, as promoted by President Xi?

A: When President Xi used the term “China’s dream”, he also said that China currently is in a better position than any time over the past two hundred years to achieve China’s renaissance. According to some economic historians, in the past 1000 years, China’s economic weight in the world economy had been maintained at about 25 per cent in the first 800 years, before it started to fall, falling to as low as below 5 per cent at some point. With the rapid growth of the past 30 years, China’s weight is now recovered to about 10 per cent. My understanding of China’s dream to regain China’s leading position in the world economy, to reach, for example, its weight of 25 per cent in the next two decades or so. I call this “a quantified China’s dream”.

Comments in the debate on the condition for reminbi to become an international reserve currency:  

I don’t think China running a current account deficit is a necessary condition for reminbi to become a reserve currency. When the US dollar replaced the British pound to become the dominant international reserve currency in the 1930’s, the US was running current account surplus, not deficit. In fact, the US did not run current account deficit until 1980s. (Japan has been running surplus in its current account for decades while yen is an international reserve currency). When reminbi becomes a reserve currency, China can still run current account surplus along with a capital account defic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