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民与现代化转型


 鲁迅先生在《流氓的变迁》中,将不容于儒生所记载历史的异类做了一番梳理,大意为,儒墨之争后,侠客逐渐沦为强盗,最后成为奴才。而在统治者眼中,则统一称之为流氓。回想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出,武帝捕杀墨者,墨家因为不与政权合作,逐渐消亡,侠客也在儒法并用之下的王权中无法容身。但老百姓的期待却与日俱增,历史演义、公案小说中的“侠”在民间口耳相传,可见一斑。

    在某种程度上,制度和秩序一旦建立,反制度与反秩序的人心与力量也就开始积聚。中国的封建社会宗法制度紧紧束缚住了农民,对脱离宗法秩序的农民,也即王学泰先生口中的“游民”,一直进行打击,荷兰人屠杀菲律宾华人后向清朝谢罪,乾隆称杀得好,就是最好的例证,而这一点,是中国封建社会超稳定结构的罪魁祸首,也是中国社会一直难以进入现代化、全球化和资本主义的主要原因。满洲皇帝因为其族人少,害怕汉族人一旦觉醒威胁其统治,采用愚民政策,但却完成了长达300年的有效统治,个中缘由,的确令人深思。

在王学泰先生的新作《我们向历史要什么》中,作者延续了钱穆先生的“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对转型期间的中国现状与历史转折做了一番比对——不是告诉我们未来会是如何,应该如何,而是说明了以往历史过程。至于得失,则是每个人自己的判断了。我们往往会将今日之农民工与“游民”“流民”相提并论,并对于其历史上成为颠覆政权的主要动力而加以防范,或者采用城市化进程的方式进行疏导,以此来获得社会的稳定和持续的繁荣,然而,这是一次对历史宿命论的“防患于未然”,还是整个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阵痛与必经之路?

事实上,我认为古代中国的游民与流民,并非是农民中分离出的一个部分,也不是社会一个单独的阶层,它可以是教书先生(士),也可以是小贩郎中(商),也可以是南征北战的军人(兵),而唯独不会是农民。毛主席在领导中国革命的过程中,也就是发现了这个“沉默的大多数”,才是“载舟覆舟”的主要力量。游民、流民与流氓、强盗虽有很多差别,但有一点却是一致,那就是利益至上,没有好处,他肯定会走,这一点,和教书先生(士)、小贩郎中(商)如出一辙。所以说,最早具备游民文化特点与流民精神的人群,不是农民,而是士商,儒生之所以被后世称为“伪君子”,就在于他一方面用礼法制度约束全社会,而自己则“从心所欲不逾矩”。对于流民和游民来说,儒学虚伪根本不在其眼中,重利并钻法律的空子,成为其主要的生存之道——用基督教的话来说,就是“驯良如鸽、灵动似蛇”。

然而,我们今日又从“游民”变迁的历史中学到了什么呢?易中天先生说过,历史其实也没什么用。我想,至少他说明了一点,历史会重演,但决不会重复。今天的中国,农民早已不再被束缚在土地之上,农民阶级已经不复存在——留守农村的,是老幼妇孺,而不是拥有庞大劳动力的青壮年。相反的是,由下岗的工人、退伍的军人、被淘汰的技术员、年老的农民工、失业的大学生所组成的“游民”(也有人称之为“无产阶级”)正与日俱增。无产希望有产,有产希望中产,中产希望富裕,“共同富裕”虽然是大家的理想,但实现起来,至少需要每个人对自己和他人的欲望都有了正确的认识,彼此暂时达成妥协,才有可能。

除却物质需求外,单从精神上而言,我们所有人都是“游民”“流民”,都是“临时工”,鲁迅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皆是中间物”,也将“把握当下这一刻”从行动上升到了理论,“过渡”和“摸着石头过河”也就成了常态——这一点,也正是我们追求现代化与现代性的必然结果。现代了,就是一切都“稍纵即逝”,“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所有秩序的崩塌和阶层的瓦解,都是新的变革在提供机会,每一个阶层与每一个人都在总结经验,都在准备新的行动——妄图复制历史,必将身败名裂,而敢于创造历史的人,才能笑傲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