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色诺芬讲起


从色诺芬讲起

有哲人说,历史是一门无法从头开始的学问。——任何起点的前面都有更早的起点。就西方经济学说史而言,可以从亚当·斯密开始,也可以从重商主义开始,当然也可以从古希腊开始。

从古希腊开始有说得过去的理由。首先,经济学说作为一种观念形态是西方文明的构成内容之一,而古希腊是公认的西方文明的两个来源之一(另一个是作为基督教文明起源的古希伯来文明);其次,在现代经济学日趋形式化从而日趋丧失思想性的背景下,从古希腊开始经济学说史可以为经济学提供更多的思想营养;再次,在古希腊时代,商品经济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发展,思想家们对经济生活的观察和思考已经得出一些有价值的认识(供求与市场,价值与价格,分工与效率,货币和利息,成本和利润,财富和效用等等);最后,“经济”一词就是由古希腊思想家色诺芬创造的。

色诺芬的经济思想主要体现在两部著作中,《经济论》和《回忆苏格拉底》。在《经济论》中,色诺芬第一次提出“经济”概念,并对“经济”作为一种学问或者致富技术的性质和功能进行了阐释,它以对话体的形式,借苏格拉底之口,阐述了有关家庭财产管理或者致富技术的思想。苏格拉底被雅典公民大会判处死刑的时候,色诺芬正作为雇佣兵在小亚细亚一带参战。《回忆苏格拉底》开始于对雅典公民大会强加给苏格拉底的两个罪名的辩护,进一步阐述了苏格拉底关于个人修养等伦理问题的观念。

作为苏格拉底的学生,色诺芬与柏拉图无论在个人修养,兴趣爱好还是在政治抱负,哲学思辨等方面,都很不相同。大体来说,柏拉图是个绅士,而色诺芬则是个俗人。一个人为了金钱而参加雇佣兵,已经表现得足够世俗了;色诺芬的世俗还表现在他所塑造的苏格拉底的形象上。在柏拉图的笔下,苏格拉底是智慧、公正、勇敢、优雅的哲学家,他不是普通人,而是半神;而在色诺芬笔下,苏格拉底举止粗俗,行为粗陋,有些猥琐,有些狡黠,还有些好色和贪婪;他对金钱的斤斤计较使他表现得像个理财的行家里手——而在柏拉图笔下,优雅的苏格拉底始终保持着对物质的距离。我相信,那个粗俗的苏格拉底实际上是色诺芬本人的写照。经济学或者经济思想从色诺芬这样一个俗人开始也说得过去,因为经济学本来就是一门世俗的学问。

色诺芬给我们留下的经济学遗产,除了“经济”概念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色诺芬有着异常丰富的分工思想,他阐述了基于天赋的社会分工的产生;介绍了分工的深化对提高效率改进质量的作用;他还阐述了市场范围对分工深度的制约;解释了分工推动的手工业发展对人的能力发展的制约。色诺芬的分工思想已经比较全面,2000多年后的亚当·斯密被后世看成是古典经济学时代分工理论的集大成者,而斯密分工理论所涉及的,正是色诺芬阐释过的这些方面。斯密的分工理论中,市场范围制约分工深度的思想被看成是具有深刻洞察力的认识,而这一思想已被色诺芬提前2000多年进行了阐述。尽管色诺芬的这些认识是卓越的,但却不能高估其价值。在商品经济发展的较低阶段,在社会分工产生的较早时代,色诺芬能够敏锐观察到与分工有关的一些经济现象并进行初步的分析,这确实体现他观察的深入和细致。但是,对这些现象,色诺芬也仅仅是进行了观察和纪录,仅仅进行了很初步的介绍和解释。他的认识还停留在个别和表面的层次上,还没有深入到事物的本质,现象的联系当中。也就是说,色诺芬的认识还不具备充分的分析性质。这样一种基于个别现象的观察和认识尚未提升到理论的层次,也就很难成为之后理论发展的基础和前提。

斯密的分工理论就不是这样的。在斯密的时代,商品经济已经有了较高程度的发展,社会分工作为经济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量发挥着日益重要的作用。我们说,任何事物只有在其充分发展的阶段,其性质才能得到完整的呈现,观察者和分析者也才能对事物的性质获得清晰而深入的认识。正是有了商品经济和社会分工的充分发展,正是因为市场和分工的性质已经充分呈现,作为观察者和思想家的斯密才能理解和把握分工的性质,分工与效率,分工与市场的内在关联。就是在对分工及市场关系的深刻认识基础上,斯密才得以构建起自己的分工理论体系。这样一种认识,已经将普遍性从特殊性中抽象出来,已经使个别上升到了一般的高度。这样一种从具体中抽象出来的认识成为经济学知识体系的构成内容之一,成为可以继承和发展的思想遗产。斯密关于“分工受市场范围限制”的思想被叫做“斯密定理”。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美国经济学家阿林·杨格在其《报酬递增与经济增长》中,在斯密定理基础上,分析了分工发展对扩张市场的推动作用;杨格的这一思想,后来被叫做“杨格定理”。之后,经济学家们进一步将“斯密定理”与“杨格定理”结合起来,分析了分工和市场相互结合相互推动促进社会经济发展的“斯密动力”,丰富和发展了现代经济增长理论。

有时候我们出于对前人的敬仰,会给前人的某些创见很高的评价,甚至将其理解为后来思想的渊源。这样做的时候需要小心。《回忆苏格拉底》是一部很有意义的著作,它比较全面地展示了苏格拉底的思想,同柏拉图的著作相比,色诺芬的这部著作简洁而生动。当然,就优雅和美感,就艺术性、深刻性和丰富性而言,色诺芬远远不如柏拉图。在那个时代,思想家的各种思想和观念是糅合在一起的,阐述苏格拉底的哲学或者伦理思想时,出现了一些经济思想。苏格拉底经朋友介绍去会见雅典最有名的妓女赛阿达泰——他是那样的好为人师,他准备与她探讨一番哲学。苏格拉底首先对赛阿达泰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产业谋取财富的行为作了肯定,进一步传授了利用这一产业谋取更多财富的方法和技巧。其中,苏格拉底讲到类似于“效用与欲望强度成正比,与欲望满足程度成反比”的观念。我们知道,这就是现代经济学的“戈森第一定律”。我们是否可以说色诺芬提前戈森2000多年发现了“戈森定律”也就是说色诺芬拥有“戈森定律”的发明优先权甚至说色诺芬就是戈森的先驱者呢?这样说一定要小心。

同样不能给色诺芬有关欲望与效用关系的认识更高的评价。这样一种认识,来自对生活的细心观察。即使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很早阶段,一个人只需要具备一般的观察能力和理解能力,只要对这些现象留心,都可以得出这样的认识。色诺芬所得出的,就是这样一些常识性的结论。戈森不一样,他不仅将常识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还将其作为理论体系构建的重要部件。在色诺芬那里,只是观察和纪录;而在戈森那里,却是分析和研究。至于说色诺芬知否启发了戈森,从而成为戈森的先驱者,这需要证据。其实,天才的戈森也不需要色诺芬的启发,他具备一般的观察能力和理解能力是没有问题的,他对这些常识得出自己的认识和判断也同样没有问题。

经济学说史从色诺芬开始,不是因为他的重要性,只是为了方便。当然,这样说也不意味着否定色诺芬对经济思想发展的历史影响。承认前人的贡献并表达我们敬意,是后学者的义务。但是,随意给予前人不恰当的过高的评价,却又是不严肃而且不科学的。

2013-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