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茅台酒的传奇


一瓶茅台酒的传奇   
 
 
文 / 林森
 
 
 
 
以一瓶酒的经历看社会人生,视觉独特,揭示矛盾尖锐,发人深思。    
 
    说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某年某月某日,家中来数人,和父亲闲谝(即聊天)。一时茶兴浓而烟气高,语声朗朗,热火朝天。时吾为中学生,静坐一侧看书,乃留神暗听,竟不知日月之长短。未几,人声四散,杯盘狼藉,茫然四顾,四壁萧然。追思刚才所听,历历如在目前。提笔速记之,成此文。虽稚嫩而不乏有趣,虽古旧而所听实录,权作饭后谈资,一笑。与当今时世无涉,切切。

    在一个小城的百货公司新进了一些茅台酒
    我是瓶茅台酒。
    一诞生,我就知道我们是人类制造的走红幸运儿。我和伙伴一坐进箱子,就马不停蹄地被搬上卡车,风餐露宿地奔波了十几天。最后,我和一些兄弟被送到了一个小城的百货公司。其余的兄弟呢?早已沿途散放,各奔了前程。说不定有的又在奔波;有的已被蹲在桌上,敬个大腹便便的人物;而有的,或许已被消化,躺在哪家公厕里晦气。
    算我们造化,至今身体硬朗。
    当晚,我们正默默地缩在一个角落闭目养神,灯突然亮了,进来一个满面红光、西装革履的人。人对我们来说,是危险的敌人。那家伙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不紧不慢地燃起一根香烟,走过来拿起我们挨个打量。这时,我认出了他:他在中午被人唤作经理。
    经理志得意满地笑着,嘴里盘算:“这两瓶送刘经理,他处理给咱的木材便宜;这两瓶送张厂长,二小子的工作是他一手操办的;这两瓶给贾主任,眼下还有件事要办;这两瓶……”他站起身,拉开橱柜,把我的八个伙伴送了进去。剩下我们在箱子里面面相觑地站着,心里直打鼓儿。
    他出去了。我听见电话响,又听见他低声咕哝。几个小时后,他和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他对那人嘻嘻笑着:
    “老余,公司到手的真货只有一点儿,金贵呀!好多人争着要——都要办事啊,我都支吾说没有。我想起你找了我几次,就留给你了,这几瓶拿去吧。……这是公家的,你就开三千八吧——虽说原价是三百八,可几经转身,化费已不下四百三了,不过,咱俩交情……嘿嘿嘿!”他拍着那人肩,作亲热状。
    那人倒不含糊,拿出四千五百元,硬是塞给了这个经理。然后,他提起我们,感激涕零地道别。
    经过一段黑路,我们到了这个老余家里。我的传奇真正开始了。

    老余为了儿子,送十瓶茅台酒和二万元
    老余提着我们,推开了门。我眼前猛地一亮,无法看清。就听得老余连喊:“娃他妈,好了,好了,儿子有救了。”
    我适应了光亮,看见了许多豪华的摆设。一个妇女流着泪,手忙脚乱地迎了出来,高兴得话也说不连贯:“得……得到了……得到了吗?这下……这下……好说了……呜呜呜!”她竟然笑着哭起来。
    老余仔细地放好我们,不耐烦地说:“哭啥,哭啥?商量商量,咋弄?”
    两口子坐到了一块,那个妇女抹净了眼泪。我们被老余放进柜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两人说话。
    原来,老余的独生子生事打架,一刀将一个小青年捅得见了阎王,被抓进了公安局,法院正要判决。老余这几年开黑矿,有的是钱,就打“关节”走后门,想让法院给判个“正当防卫,防卫过当”。如今花了七八万,那边又送过话:“二万元,摆茅台宴作谢,放松放松,了事。”老余一下子找不到真酒,急得火烧火燎,老婆寻死泼活。如今我们登门来到,当然是“苍天有眼,上上大吉”了。
    那老婆既像哭又像笑,唏溜唏溜地说:“快送过去,快送过去。让娃他舅张局长出面道谢。快去,快去!”
    老余急忙打点:“这就走,这就走……”
    我们未呆一个小时,又起程了。

    豆主任也为了儿子,送两瓶茅台酒给甄厂长
    我和一个伙伴福星高照,没被喝掉,几经转折,最后憩在一个姓豆的主任的书架上。我在这里呆了十天,被四面的蛋糕点心熏得心里直作呕。这里每天都有几瓶酒进进出出。但它们都命运多舛,呆不长久。不是又被送出了门,就是被蹲上了宴席桌。独有我俩鹤立鸡群,岿然不动。豆主任常常拿起我们,凑近鼻子嗅嗅,嘴里唏嘘一阵,又依依不舍地放回原处。不过,我也实在呆够了,这里的许多糕点虽然包装漂亮,其实内里已变得“臭”味扑鼻,熏得我翻肠倒胃难受。
    但豆主任不理我的苦衷,他的用意我知道:夸耀。
    一位客人来了,抬头瞧见我们,眼光立刻被拉直了:“啧啧,好烟,好酒!豆主任真是德高望重,又是哪个老部下送的吧!”豆主任立刻红光满面,和蔼可亲,比喝了二两茅台还惬意。
    于是我呆了整整十天。这十天真是一日三秋,老牛拉破车,慢腾腾啊!我真想一头栽下去,自杀了事。
    可是我的好运道来了。
    豆主任家的三小子,正上初中。他整日打打闹闹,遛街胡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好,连高中也没考上,呆在家中整日打游戏机。
    晚上,吃过饭,豆主任刚打开电视机,太太喝道:“干什么?整天光记着吃喝,儿子的事你到底管不管?”
    豆主任坐回沙发,一脸媚笑,他说:“我的好太太,儿子的事我咋不管。已经办好了,让他去甄厂长那里当秘书。不过,这个甄厂长他妈的不是好东西,全忘了往日咱的好处!白拿一台彩电不说,还想喝茅台。妈的,我还真气不顺呢……”
    “两瓶破酒值几多啊?电视机都给了……”太太一撇嘴。
    “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这是紧俏货,有钱没真货,再说,往日咱给的东西还算少?……”
    “给吧,给吧,你那胃!放在那里还不是摆设。别惹了甄厂长。我还有个亲家侄女得安排工作呢。”
    “好吧,送,送!”豆主任站起来,拿起我俩,嗅嗅,放进包里。

    甄厂长为了一车木料,送一瓶茅台给黄场长
    甄厂长提我俩回家,刚到门口,就见一辆装满木料的大卡车从侧面驶来,吱地停下来。
车门开了,一个中年人跳下车:“甄厂长,您好,您好!”
    甄厂长一愣神,喊开了:“黄场长,来了,快屋里坐!”
    “不忙,不忙。你要的木料拉来了。风声很紧,赶忙卸吧!”黄场长神秘地说,接着又诉苦,“蹲在深山老林里,真难受啊!这个林场场长真难当啊,我他妈的受够了!”
    “那不是个福地?”甄厂长敬烟,指挥人堆放木料,“你放心,大嫂的工作安排好了,挺轻闲。”
    “那就谢您了。半工半农,家里那几亩地好说了!……这些木料都是上等好货,市面上没有。这是处理价,折七成,几百元。如果转手,净落一两万。”
    “不转手,想为儿子做几件家具。”
    “我该走了,免得人说闲话。”黄场长看看我俩。
    “别忙,这几百元请大伙吃饭,这瓶茅台你带上品品!”
    黄场长推让,再三不要,怎奈拗不过甄厂长。
    他提着我跳上汽车。
    我颠簸了一百多里路,来到了一个大林场。

    黄场长为了庄基,送一瓶茅台给牛支书
    在林场,我只呆了一天一夜。这里真静啊,空气清新,好像到了世外桃源。
    黄场长提着我返回家。
    我被放进箱子里,差点没憋死,好容易盼到天亮,黄场长却又出去了。
    及到中午,黄场长回来,他取出我,摆在桌子上。我看他在屋子中央摆了张大圆桌。几个人进进出出,摆了一桌酒肉。
    然后,一个披着大褂、身材魁梧的人走了进来。黄场长热情地说:“牛支书,快请坐,正好吃饭,快入席。”
    牛支书笑着说:“要吃饭了,那就不叨扰了,有事以后谈吧!”
    黄场长急忙拉住他:“哎,牛支书,瞧不起咱怎么了?赶上饭不吃怎么成!这顿便饭,牛支书不嫌就尝尝吧!”
    “既然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牛支书呵呵笑着落座,说:“黄场长工作挺忙吧,听说大嫂也要走了,恭喜恭喜!”
    “托你的福!吃菜,吃菜,来,敬你一杯。”
    “不敢当,不敢当!”
    两人吃着,喝着,一派和合之气。
    酒过三巡,黄厂长掏出一叠票子,嘿嘿笑着推给牛支书:“老牛,咱那庄基就托你了。”
    牛支书哈哈一笑,神速将钱装进兜:“那还用说,最好的地方,最大的地方,怎么样?”
    哈哈哈,哈哈哈,两人同时笑了。
    黄场长站起来,提起我,放在牛支书面前。牛支书眼睛瞪圆了:“茅台!好酒啊!啧啧啧,我找了多年找不到真货!”
    黄场长微微一笑:“你就拿回去细品吧!”
    “怎么能呢,怎么能呢,”牛支书笑眯了眼,“这几年庄基事抓得紧,不过,村里事还是我说了算,瞒上瞒下,不瞒你我,事在人为,你等着吧!”
    黄场长高高兴兴起身送客。
    我跟着东倒西歪的牛支书又到了新家。

    牛支书为了儿子,送一瓶茅台给耿主任
    到了牛支书家。我一看,哟,一片狼藉,东西乱扔,猪鸡乱跑,屎尿满院。
    牛支书照直闯进门,家里正吃饭。我一看,整整八个女儿,一色千金,围着圆桌,够一席的。
    牛支书的妻子迎了出来,腆着大肚子,一摇一晃:“娃他爹,吃饭了?”
    牛支书心烦起来,嚷嚷道:“嚎什么?不中用的骚母鸡,这回生不下个儿子我剥了你的皮。”他打了一个酒嗝,揭开箱盖,放我进去。我只扫见一张宣传计划生育的画贴在墙上,眼前马上黑了。
    隔了一夜,无事。我在这里挺美气。箱子有缝,不憋气,落得睡大觉,耳目清静。
    可是事又来了。
    天未亮,有个小伙子——听声音是——闯进家:“牛支书,乡计生委耿主任来了,你快去。听说有人告你了!”
    “什么?”牛支书蹦起来,跺得脚地咚咚响。
    门啪的一下,两人走远了。
    屋里归于沉寂。我心想:够这个牛支书一壶喝的,八个孩子了,还生!等着瞧吧。
    时间好快!不容我心思完毕,门又开了。
    “耿主任,屋里坐。家里脏,你别在意!”
    “哪里,哪里。”
    “你喝茶,耿主任,我的事就托你了……”
    “牛支书,这好说,我就说已经生下,孩子已经一岁了,怎么样?”
    嘿嘿,哈哈。
    箱子开了,牛支书的脸出现在上方。他一伸手提出我:“耿主任,这瓶茅台,你拿上喝吧!”他拿过一个黑皮包,把我塞了进去。
    我如在黑天的云雾里,只听见脚步响。
    及到皮包开了,哟,我又到了一个新家。
    妈的!这辈子不知触了谁的霉头!我奔波来奔波去,骨头都要散架了。

    耿主任儿子开货铺,卖一瓶茅台酒
    我在耿主任家呆了三天。这天耿主任的太太对耿主任说:“你不喝酒,要这干啥?放到儿子货铺上,卖了吧。”
    “行。”耿主任提起我,走出大门。
    就在门侧,盖着一间房,设着个货铺。耿主任儿子高中毕业,落了榜,在这里站柜台。他长得眉清目秀,正捧着一本书看。
    “小亮,把这瓶酒卖了吧!”耿主任说。
    “哪来的?”小亮放下书。
    “买的!”耿主任一瞪眼,“去打听打听价钱,这么一小瓶值三百元呢,还是紧俏货。”
    “那你多进点吗!”小亮说。
    “说得轻巧。”耿主任走了。
    第二天,来了位顾客,他打量了一阵,把我买走了,装进包里。一阵黑暗,一睁眼,又到了耿主任家里。耿主任和善地笑着,把我放进柜里。——他认出我了吗?
    天黑,耿主任取出我。我又站到了小亮的柜台上。
    隔了几天,我又像前次那样打了一个来回。耿主任家从我身上已进了六百元。
    真是怪事!我这是怎么了?我在耿主任家呆得时间最长,三个月,整整进出三十回。
    我亲眼见人交给小亮三百元也是三十回。
    我为耿主任家净赚九千元。
    我他妈的真是值钱透顶了。
    在耿主任家最后一天,我看见耿主任被捕了。小亮哭得眼睛红肿,他妈晕倒在地。
    从此,我在另一家柜台上一直站到今天。

    尾声。一天晚上,一瓶茅台开口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这家柜台的主人也是高中毕业生,和小亮是同学。小亮赚够了钱,把货物全转让给了他。小亮跑大生意去了,得了这人一万元。
    这人也喜欢看书,并且多愁善感。他的生意不景气。
    我怜惜他,一天晚上,为了给他解闷,便告诉了他我的所有经历。
    他听得津津有味。
    他后来把我放到他的床头。他说:“伙计,你的经历真有趣!你就在这里呆着吧,不要再辗转了。以后我如果成了作家,喝你庆功!”
    他现在还没有发表过一篇作品,于是我在这里一直呆着,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