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逝的儿歌


                飘逝的儿歌

  

    

 

    我长大了,在家乡的怀里。
      是巍巍的古槐,是秀颀的香椿,是虬曲的老杏,是魁伟的梧桐,在我心中都有一缕难抹的影。
      是父亲,是母亲,是乡亲,多少人,也在我心中不时地晃动。
      岁月冲刷净尽了,儿时的悲欢离合。
      但每时心中的博动,却又重新涌起对多少事物的吟咏……
      我竭力在记忆的深处淘漉着。
      于是心中唱起了一首历经沧桑的歌……

                            玉米啊玉米

      那时候没有人喜欢玉米,因为常吃它。但,玉米是养着我大了的,我怎能忘记它。
      蓝天,是玉米的青纱帐映的,儿时的我,曾这样想。
      你见过那壮美的景色吗?长伸一线,高低整齐,青的滴水,绿的生光,齐崭崭的一排,无边无垠。一阵风过,沙沙齐响,如万马疾走,如百弦齐奏,忽隐忽现,不绝于耳。
      这时的玉米,还在做着幼稚的梦。任意抓住一个,撕掉嫩嫩的青衣,一排排晶莹的白玉石便会在你的眼里闪光,绿嫩的似水的缨子,似乎不屈地唱着生命的歌。你禁不住拈一颗玉石下来,轻轻一捏,是一包白白的浆水——一汪眼泪。那缨儿,也如婴儿的柔发,攥在手心里,会觉着轻轻的痒,仿佛是一个血肉之躯在颤动……
      这是一个温柔的梦!
      但它又是残忍的。谁会想到那漫天的生机中四伏杀机!你若闯进那绿的蛛网,四处便会伸过无数绿的触角,是要裹住你做网,直到你成一滴血红的露水,洒在玉米抽搐着的根上。那是叶,是看似轻柔却暗藏着杀机的玉米的叶,是露着温柔也伸着利刃的绿色的长长的玉米的叶。它要抓住每一个闯入者,疯狂地咬,疯狂地割,使得鲜血四溅,直到水似的缨也变作成人的戟发,心中包含了无限的锋芒,方才放开你,看你缩作一团作无为的蠕动,看你的心用无数的伤口淌无数的血……
      啊,漫天的青纱帐啊!它以残忍叫人直面生活!
      我曾提着篮儿,伛偻着瘦瘦的背脊,摇晃着发瘪的肚皮,在看守者警惕的眼光里,偷偷扳下一颗颗玉米来。——带着满脸的伤痕,带着无限的恐惧,带着一个饱肚的美好的心愿,提着玉米棒回家。
      偷,已无所谓了,偷就偷吧,为了活着!
      放在大火中清蒸。看着白白的棒儿在弥天的蒸汽里露出脸,我心中伸出了手。抱起一个,狼似地啃;又嗷嗷地叫着,只因烧。这样吃,含在口里特香,咽到心里特甜。可是,我们却夭折了一个等待成熟的生命。况且,这也是一种绝大的浪费。
      至今,每到玉米成熟季节,也要拣几个嫩嫩的煮了吃。只因它的香留在了心里!
      等玉米老了,磨成面,纯做来吃,就没了香气,吃久了难以下咽,就是发酵也难,蒸出来是黄黄的硬蛋儿。但是,我们却是如此长久地吃着它。玉米面没有粘性,妈妈便用一个粗瓷碗盛面在里面摇,摇成了一个个酒糟似的圆疙瘩,然后才蒸。
      这样不好吃,于是妈妈和乡亲们变着法儿就着这面做出新的花样儿,变换人的口味。
      在面里加了晶白的糖精,放在锅里微火发一天一夜,然后在大火里蒸了。起出来一看,便令人馋涎欲滴。一块块黄皮透亮的块儿,瞪着满身的圆眼儿,静静地卧着,用手一按,松软松软的。这时你就要禁不住咬一口,哟,甜到了心底,含在口里仿佛是一堆绵绵的糖,自行在化。我于是抢着吃。这竟也是玉米面!
      还有漏的鱼儿。妈妈先把面在锅里搅成极稠极稠的糊儿,煮熟了,然后用钻着眼的盆儿往下漏,底下接着凉水盆。一盆满了,远远看去是一堆小小的黄鱼儿在清波里跃。盛一碗,加上调料,用不着咬,只用口一吸,那鱼儿便争先恐后地往喉咙眼儿钻。
      嘻,那真是少年时的乐趣!
      不过,那时玉米面还是奢品。谁家顿顿有玉米面饭,那简直就是人间神仙。
      因此,玉米面也不常有,只得磨了玉米芯儿和着,维持那长长久久的时日。

                            血红的高粱啊

      高粱血红。高粱是家乡人的血汗染红的。
      高粱比起玉米,更是顽固,它更是难以下咽。但为了熬过那艰苦的日子,它却一跃而上,成了家家桌上的主食。
      高粱高产,人们种高粱。
      每到收获季节,放眼四望,满眼是莽莽苍苍的红,满眼是淅淅沥沥的血。那狼尾巴似的高粱头,羞愧地向下垂着,似乎因为自己的营养低、味道差而感到不安。一阵风过,再也不是沙沙的柔声,而是刹刹刹的磨刀声,霍霍霍的试刃声。满地的高粱都好像在睁着血红的眼,恶狠狠地打量着每个要来收获的人,使人战栗,使人心惊。
      然而,这粗粗的物什也是人人注目的珍奇!
      收获的迟了,大半高粱就掉了头。丢的人捶胸跺脚高声嚎,高粱头儿却已安安稳稳地在谁家磨子上红红地磨。主人啦,也叼着烟锅心满意足地朝着瘦驴儿吆喝。
      纯高粱面绝蒸不出松软的馍馍。人们便用它来拍死面饼儿,那味道哟,胜似嚼蜡,含在口里磨呀磨,总不能咽到肚里。
  但人们有的是法儿,妈妈切一些萝卜丝儿,加些盐,揉在面里,或者拿几个红软的柿子,切烂了揉在面里,这样拍了来,竟也好吃得多了,或香或甜,竟也使我那漉漉的饥肠欢迎不迭,充塞饱满呢。
  但最有味儿的,还不是这。是压的合饹。
  妈妈带着我转村走家,好说歹说,借一架木床子(压面的家具)回来。那东西沉甸甸的,好似两块千年的独木舟,面儿被万千的手摩上了一层油,竟也锃光明亮。
  两头撑两条板凳,底下坠一块绝大的青石稳住床身,把冒着汽、糊成团的面块儿塞进床框,人便趴在上面恨劲压,好似在向地下压进一块特大的铁板,好难哟!
  怪不得,家乡人称高粱为劲大五号,吃了劲大,压也得劲大
  我被挑在床子上乱晃,一抬头,看见母亲瘦削的脸便在眼前,那眼里有的是慈爱,有的是痛心;那脸上有的是酸楚,有的是汗珠——豆儿大的,叭哒、叭哒地掉在床子上,翻起一朵朵小小的花。
  面在床子下垂起长长的一绺,好像是一簇死人的乱发,发紫的、发黑的、发红的,微微晃荡在乱涌的众多的汽中。
  妈妈揪下一撮来,在锅里煮熟了,盛在碗里,浇上些放了几个葱花的辣子汤,吃起来有滋有味。
  艰苦的生活,多磨难的人生,人竟也被逼得聪明了!我佩服妈妈及众多父老乡亲的平常的手艺!我想念妈妈,她竟未能过到现在的生活!
  我怀念那黑黑的,其实并不可口的高粱面合饹!
  黑面还能变得透明。
  妈妈可以用高粱面做成晶莹剔透的凉粉。——不过不常做,这样浪费,做凉粉要用高粱面里滤出的精华。凉粉做成了,薄薄地摊在案板上,似一块透明的黑玻璃。用刀划几条下来,多浇些醋,便可与正宗的荞面凉粉媲美了。
  哦,凉粉,那黑红的高粱面做成的凉粉!

  哦,玉米、高粱,记忆中家乡的五谷!
  是这些五谷养大了我,在那些艰难的日子,它让人感觉活着的滋味。
  今天,我走过田野,突然被一种破空而来的沧桑感击中。往事已经不再,岁月已经流逝,只有那种遥远而依稀的伤感仍在心底翻涌,让人想起昔日的点点滴滴和辛劳的父亲母亲!
  面对五谷,我不想活在记忆里,但我需要整理我不安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