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意识是思想文化发展的动力


  有些人认为中国古代文化是僵化不前的,这显然是无知。我们已经看到,中国古代思想从商代宗教到西周官学,再到先秦子学,再到两汉经学,再到六朝玄学,再到隋唐佛学,再到宋明理学,再到清代朴学,都是不断向前发展的,而且都是在前一阶段思想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思想文化为什么会不断向前发展呢?从不同的角度看会有不同的答案。思想史家会认为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哲学史家会认为这是人的思维能力不断发展的结果,学术史家会认为这是各派思想不断交流不断融合的结果。这些答案都不错,都是想从“根本”上找到人类思想发展的总规律。不过这些都太学术化了,书生我在此只想找找思想发展的直接原因。我觉得,中国古代思想发展的直接动力,就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强烈的问题意识,或者说是忧患意识。

  中国古代思想与西方古代哲学有一点很大的不同:中国人的学问特别强调经世致用,而西方人则很乐于探索纯粹的知识。当然这只是从总体上这么说。中国文化更关注“人”的问题,而西方文化更关注“物”的问题,这在前面讲“现代化”的时候已经说了。凡是关于人生与社会问题的学说,是一定要付诸自身或社会实践的。

  还说理学兴起的例子。理学看起来哲学味非常浓。但是,理学绝不是一些士大夫单纯的“学术成果”。理学的兴起恰恰是宋朝士大夫们对长期动乱反思的结果。从汉末黄巾之乱开始到北宋建立,经过了将近八百年的时间。在这七八百年里,除了唐前期(从唐朝建立到安史之乱)不到140年的这段时间,中国社会长期处于动荡和战乱当中。因此宋初的儒家人士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恢复天下秩序,使五代时期政权频繁更迭的闹剧不再重演。他们认为,汉唐政权的实质是霸道,不是王道。所谓霸道就是以力服人,而王道则是以德服人。要建立王道,首先要重新树立儒家道德至高无上的地位。于是便有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摆在眼前:统治者如何能够心甘情愿地接受道德的约束?这个问题在汉朝时的解决方法是利用灾异、谶纬之说来吓唬皇帝,不行德政就要遭到上天的谴责。但自汉末以后,这类迷信思想早被中国上层的知识分子抛弃了。虽然佛、道宗教相继兴起,但是儒家人士一般是不信鬼神的,他们研习佛、道主要是关注其中的哲学内容。因此宋儒必须为道德寻找一个新的权威。这个新权威,便是“天理”。北宋有个大学问家叫程颢,他和他弟弟程颐被世人称为“二程”。程颢说这个“天理”是他自己体会出来的。实际上,程颢的“理”来源于佛教的华严宗。程家有个“理气论”,华严宗有个“理事论”,理气论其实就是理事论的翻版。这样,汉儒神学的“天”就变成了宋儒哲学的“天”,儒家道德又有了新的权威。

  理学后来的发展也是与道德实践密切相关的。前面说过,朱熹是理学发展的第一个高峰,王守仁是第二个高峰。朱学过于繁琐,只有那些有着较高涵养的上层知识分子才能理解,很不利于理学的传播。于是便有了以简易著称的陆九渊之学。但是陆学又过于粗疏,受到了那些有着较深涵养的知识分子的轻视,于是便又有了既有义理意味、又重道德实践的王守仁的阳明心学。

  可见在中国古代,学术的发展是由政治实践的需求推动的。我们今天总说要弘扬传统文化、要构建当代文化,如果不是从社会需求和政治实践出发,我们所弘扬、所构建的,也只能是一些娱乐文化。

  还以前面说过的民主问题为例。书生我还是那句话:不可能有纯粹的、理想化的民主,民主最重要的政治意义在于权力制衡。而在中国古代政治文化中,有着非常丰富的有关分权体制的政治实践,例如汉朝有中朝与外朝的分权,唐朝有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的分权,宋朝的分权制度就更为复杂。再如从秦朝起,中国的监察系统、司法系统就是始终独立于行政系统的。此外,中国古代的宰相制度、朝议制度、封驳制度、谏议制度、廷筵制度、科举制度、官吏制度等,都是非常成熟的中央集权体制下分权型的政治实践。大凡比较昌盛的年代,都是这个中央集权体制运转良好的时期;而那些混乱年代,一定是与这个体制遭到破坏有关。所以谈到权力制衡,我们中国人才是祖宗。中国古代政治体制延续了数千年,统治经验不可谓不丰富。我们今天进行政治体制改革,是不是也注意一下我们古代政治家的统治智慧呢?

  再如我们今天头疼的的道德问题——这其实更像个笑话。仁义道德本来是中国传统文化最根本的特征之一,今天反倒成了最稀缺的东西。在儒家看来,家是第一位的,个人是第二位的,个人利益必须服从家庭利益。推而广之,家庭伦理、社会伦理和政治伦理是一贯的,政治关系实际上是家庭关系的放大,对父母有孝才能对国家有忠,对兄弟有悌才能对他人有义,对子女有慈才能对人民有仁。《大学》里有这样一个经典的顺序: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被称为“八条目”。用现在的话简单说,就是只有提高个人素养,才能干好单位工作,进而才有资格参与国家大事。有人曾经问孔子为什么不从政,孔子回答说:“《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大意是说:我在家孝敬父母、与兄弟友爱,这不是从政什么是从政?因此在中国的传统中,道德与政治是密切相关的。我们今天提倡道德,不能仅停留在文明用语、不随地吐痰这类小事上。要看到,中国传统道德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实行社会主义制度和中央集权体制、奉行集体主义价值观的国家来说,是有非常重要的政治意义的。

  简言之,当代文化不是摆着玩的,而是要解决现实问题的。所以说当代文化是个政治问题,不单是个“满足人民群众精神文化需求”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