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落没的秦岭古栈道(一)
谭波才
一
古栈道又称蜀道,是古代由中原入蜀,进入大西南的交通要道。秦岭古栈道是蜀道中最重要的部分,目前发现较著名的有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和陈仓道。与长城、运河相比,它们无论如何都少了些强悍和霸气,可就是这些隐没在树草谷涧中弯弯曲曲延伸远方的山径,把相隔万里的土地、城市、人群联系了起来,让邈远的时空有了绾接,历史也因此变得纵横捭阁、云谲波诡,富有动感和质地。
秦岭古栈道最早开凿于何时,至今仍无法考证。虽战国时文献有“栈道千里,通于蜀汉”的记载,秦昭襄王也曾以范睢为相,在悬岩绝壁间穴山为孔、插木为梁,铺木板联为栈阁,开凿山间栈道。可从现存史料看,早在周武王伐纣时,就有来自南方的庸、蜀、羌、濮等古国和古民族参战。这说明,早在中国商周时期,秦岭就已经不可阻挡兵马了。很有可能在那个年月,先民就开始修建并使用栈道了。
栈道因为修建在悬崖绝壁、险峻陡峭之处,加之多为木质结构,时常遭受到山地各种自然力量的侵袭,破损严重。但对它最彻底最残酷的破坏,却正是人类自已。千百年来,栈道修了毁,毁了修,修了再毁,毁了再修。最著名的褒斜道最盛时其熙熙攘攘和快速、安全、舒适的情景令人叹为观止,唐人刘禹锡曾这样描述:“栈道盘虚,下临咸尔呀,层崖峭绝。柄木旦铁,因而广之,限以钩栏。狭径深泾,衔尾相接,从而拓之,方驾从容。急宣之骑,宵夜不惑。郗曲凌层,一朝坦夷。……繇使行者忘其劳,吉行者余其躯,孥行者家以安,货行者肩不病,徒行者足不茧,乘行者蹄不剜……”。
因为栈道费工费时费力,又容易破坏,所以自唐朝以后栈道逐渐被碥道所取代。碥道是在有坡度的崖壁上削坡铲石筑成的土石路。虽不像栈道那样平直、近捷、舒坦,但比栈道经久耐用、安全,且维修省工。
古栈道就这样退出了历史的舞台,那份辉煌、那份荣耀、那份骄傲在现代文明进程中,留给人们是无尽的缠绵和沉思。然而,如果完全抛弃它们,那就抛弃了一种最亲呢不过的人文承接,抛弃了一条无以伦比的民族根脉,抛弃了一次血淋淋的心灵洗涤。文化名人余秋雨在汉中游历了两天后大发感慨:“我是汉族,我讲汉语,我写汉字,这是因为我们曾经有一个伟大的王朝汉朝,而汉朝又与汉中密不可分,汉中这地方不来,那我就非常遗憾了!因此,我有一个建议,让全体中国人把汉中当做自己的老家,每次来汉中当做回一次家!”也许余秋雨就是在身临褒斜古栈道,在细细琢磨石门摩崖石刻和遥想刘邦、曹操、诸葛亮等千古英雄如何在古栈道上形色匆匆中,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言不由衷地说出连自己都惊若寒蝉的“狂语”。
二
在数十条秦岭古栈道中,褒斜道是最具血性,也是最具文气的。虽时过境迁,可当你一踏入褒斜口,一股强大力量油然而生,压着你喘不过气来。数百米高的石门水库像一座巨大山门耸立在你面前,把你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让你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和即将发生什么,充满着悬念和诡秘;鸡头关更是倚坝而立,直插云霄,怪石嶙峋,大有“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之势;古栈道在这里竟变成了一条廋小的蚯蚓,弯曲在离水不到两米的山脚下,忽上忽下的石径被风雨凿成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谁也想不到曾经能够驱车过马;褒河被水库拦腰截断,水流变得深遂、汪洋、柔和,与曹操当年写“衮雪”的情形大相径庭。
褒斜道,南起汉中的褒谷,北起眉县的斜谷,全长四百七十多公里,因依循褒、斜二水之河谷而得名。古时,莽莽秦岭阻挡了南北交流,先民们经过多次探索,终于循河谷跋涉,步履出这样一条不翻过一座大山而能穿越秦岭的通道。即使在今天看来,古人是也聪明的,古褒斜道的路线亦是通过秦岭的最佳捷径,后来的316国道、江眉公路大致都是据此道的走向修建的。最早的时候,褒斜道也只是一条普通的山道,只是后来因为军事目的而逐渐演变成了可通车马的栈道。至于它最早开凿何时,至今还无法考证。据《战国策》记载: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同时《史记货殖列传》写道: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褒斜绾毂其口。”这些足以说明褒斜道在秦朝己存在,而且是由秦入蜀的惟一通道。
褒斜道在历史上最为“风光”之时要数汉朝了。因为它和一名开国大将和二位汉朝皇帝联系在了一起。
公元前206年,韩信受张良推荐投奔刘邦,由于性情高傲,不善迎奉,官场上始终不如意。终有一天,大失所望,收拾行装,不辞而别,趁一个月夜逃走。一代名相萧何知道此事后,如失至宝,立即骑一匹快马,加鞭急驶,去追赶韩信。传说韩信骑马出了南郑城东门,拐了一个弯,向北进入褒谷,可不久一条溪水挡住了去路。这条溪水名曰寒溪,平时水浅,行人可以涉水过河。恰巧这天上游下了一场暴雨,溪水暴涨,韩信到此无法渡过。这时萧何骑马追赶上来,跳下马鞍,双手拉住韩信。韩信见萧丞相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光着一双脚丫子,觉得其确有爱才之心,不好再说什么,就随萧何返回了南郑。后刘邦采纳了萧何的建议,拜韩信为大将。随后,韩信不辱封赏,向刘邦献出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谋而一举平定了三秦,逼得项羽弃城池、别虞姬、投乌江,五载后成就大业,诞生了继秦后第二个大统一国家。“不是寒溪一夜涨,哪得刘朝四百年?”褒斜道成就了一代良将,同时淬炼出了“国因才而兴,政以才而治”的千古至理。
汉武帝刘彻和汉明帝刘庄算是褒斜道的“缔造者”了,先是刘彻为漕运关东粮食到长安,“发数万人作褒斜道五百余里”,后是刘庄于永平四年(公元61年)“诏书开斜,凿通石门,修复了百余座桥阁、邮驿亭、徒司空(管理刑徒的公署)及县署等建筑物,规模之大超过任何一次修建活动。叹为观止的是,当时负责修路的是广汉、蜀郡、巴郡的官员,具体施工的是服刑役的二千六百九十个犯人。相传用的是一种叫“火焚水激”的方法,即用大火灼烧岩石,当岩石聚集高温时,用冷水浇灌,让其迅速降温,待通过“热胀冷缩”而破裂后,实施开凿。据有关资料反映,石门至今是世界上最早人工开造的穿山交通隧道。历史往往就这样,当时的劳民工程,在数百年后就有可能成为“文化遗产”和“世界奇迹”。
历史进入三国时期,褒斜道再也不是“如野鹤闲鸥,飘飘欲仙……”了,一条仄仄的石道上堆满了来来往往、层层叠叠的脚步,各种信息、报告、决断、指令从这里大进大出,但往来的人丁大多衣冠不整、行色匆勿、喜怒不定。
在褒斜道这条路上,曹操是来也匆忙去也匆忙。公元215年,痛失赤壁之战后的曹操并没有因势力锐减而消磨斗志,而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在他61岁暮年之际,发兵征讨汉中的张鲁。战争初期虽然非常艰难,可告捷却非常迅速,短短八个月就拿下了汉中。然而因“内有忧逼”,不得已放弃了以汉中为据点继续谋取益州的战略构想而“身遽北还”。但是曹操的撤军决策却给了刘备可乘之机。刘备于公元218年亲率大军进攻汉中,并于次年正月在定军山斩杀了曹军主帅夏侯渊。当同年三月曹操本人再次亲临汉中时,局势已无法挽回。曹操见大局已定,一声长叹,出晚间口令“鸡肋”,然后大步撤回长安,并以“汝怎敢造言乱我军心”为由,斩杀了透露心机而让他难堪的杨修。从此,汉中成了刘备的领地,历史上的“三国鼎立”就此真正鼎立起了来。相传“衮雪”二字就是曹操第二次登临褒谷故地,一览大好河山。见石门外幽谷深滩中,石多浪激,飞流奔泻,银涛做窝,犹如白雪翻滚时,豪情难抑挥毫即书隶体“衮雪”二字于谷中石尖,以喻褒谷山水之美。此时虽与写《观苍海》的情形大为不同,但一代枭雄毕竟是一代伟人,在战败的情况下,仍能闲情自得,赋风吟月,不忘建功立业和抱国之志。
曹操走后,紧接着历史上另一个重要人物出现在了褒斜道上。他的足智多谋、他的仕子情结、他的梦幻人生,让褒斜道沉淀了一份悲壮和凄美。“悲壮产生力量,凄美集结空旷”,褒斜道就这样硬挺挺地树立起来。这个人物就是传颂百代的诸葛亮。白帝托孤把一代贤相诸葛亮的命运捆绑在了一个平庸的战车上,但“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政治理想和“汉贼不两立”的做人气节,时时牵引着他与命运抗争、与时代搏斗,直至“出师未捷身先死”。诸葛亮七擒孟获、平定南方四郡后,就马不停蹄地率兵北驻汉中,褒斜道在他奇谋睿智下变成了北伐的一柄变幻莫测的利剑。公元228年春,诸葛亮首次北伐,采取声东击西的战术,虚张声势由褒斜道出兵。派大将赵云和邓芝率领一支人马据守于太白岭北坡的箕谷,佯攻眉县,以迷惑和牵制曹军。而诸葛亮却亲率主力进攻甘肃的祁山,使魏军措手不及,魏国的南安、天水、安定三郡相继叛魏投蜀,整个关中为之震动。然而,由于前部先锋马谡违反诸葛亮的安排部署,骄纵轻敌,不听部下的劝告,舍水上山,丢弃要道,欲凭高作战,致使水道被断,军心涣散,一击便溃,失了街亭。诸葛亮进无所据,只得迁西县民众一千余家退回汉中。在箕谷佯攻的赵云、邓芝军也因兵弱敌强,无功而还。但诸葛亮始终不忘北伐之志和“隆中对”的战略构想。公元234年,经过多年休整,诸葛亮率领十万大军,兵出斜谷,开始第五次北伐。但至是年八月,诸葛亮积劳成疾,怀着没有完成统一大业的无限惋惜,在五丈原军营中与世长辞了。之前,具有传奇色彩的黄阿丑带着儿女来五丈原见他,也成了永远的决别。遵照诸葛亮的遗命“令延断后,姜维次之;若延或不从命,军便自发”,长史杨仪率领蜀军从褒斜道回兵汉中。也许是处于“丞相虽亡、吾自见在”、“吾自当率诸军击贼”的原因,或者处于“且魏延何人、当为扬仪所部勤,作断后将乎”的原因,再或者出于与杨仪积怨太深的原因,征西大将军魏延抢在杨仪之前率领部队先行回国,而且过河拆桥,一路上把褒斜道烧得一干二净,并在南谷口驻军阻击。杨仪走途无路,一边上书朝廷,一边奋力反抗。最终魏延因丧失军心,兵卒一哄而散,被马岱所杀。杨仪为泄私愤,不仅将魏延的头颅恶狠狠地踩于脚下,而且诛灭了魏延三族。这就是“诸葛亮时代”的三大疑案之一“魏延之乱”。
诸葛亮去世三十年后,蜀汉就灭亡了。这位天下第一智者,当年躺在灵枢中,也许为褒斜道上的“魏延之乱”而愤恨不已,但一想起千里之外勃勃生机的益州可能仍“志存后人”。然而令他做梦都想不到的是,连死也不忘北伐的志向,甚至愿意死后葬于远离国都和家乡的定军山下,也随着坟前松柏岁枯岁荣化为泡影。公元263年,刘禅不战而降,举国投魏。沉睡千年地下的他,至今也许都参悟不出,虽八卦阵战能杀敌、木牛流马能运粮、褒斜栈道能出奇兵,但“世”即“势”,他的“严”导致了“民怨”、他的“战”造就了“国贫”。他的“法”抵忤了“士族”,没有真正地找到代表时代的阶级力量和治国方略。诸葛亮的思想,因超越现实而像一颗流星一样,在漫漫黑幕中划出一道夺目的光彩后转眼就消失了。然而诸葛亮的最大不幸还不在这里,而是在于他的想法并没有多少人真正的理解,他的国家又最先灭亡。诸葛亮一去世,他的实验就不再继续;蜀国一亡,他的欧文式理想就彻底破灭了。后世无数崇拜、缅怀他的人,也只是念念不忘他的“兴复汉室”,耿耿于怀他的“出师未捷”,殷殷羡慕他的“足智多谋”,真正有意义的“依法治国”和“虚君实相”则很少有人提起。
三国过后,褒斜道便沉寂了,也许是频发的战争、无休止的喧哗、起伏不定的沉落,让它养成了恰守和泰然。随着岁月的沉积,雄武少了,文气充然了起来。或为了记载盛事,或出于人生感慨,或基于满腹才艺,褒斜道南口的石门一带留下了历代文人墨客题写的摩崖石刻一百八十多块,其中至今仍保存完好被中外书法界称为“瑰宝”的“汉魏十三品”。
石门摩崖石刻的价值是多方面的,除在历史、军事、交通、科学技术、水利建设、人文等方面有极高的价值外,单就其在中国书法发展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就不可低估。自清以来,凡较为重要的书法研究和辑录隶书碑帖,几乎都收有汉中《石门颂》等作品。民国时期,中国出版的第一部大型工具书《辞海》,其封面就是集《石门颂》中的“辞”、“海”二字而成。清代大学者杨守敬、康有为均称赞石门书法艺术,尤其是孙中山和一代书法大师
然而,题写《石门颂》的人是一位很不起眼与汉中一衣带水的安康人。他就是时任汉中郡书佐行承事的王戎。《石门颂》镑刻于石门西壁中部,用笔遒劲,纵放洒脱中又处处含锋而不露,笔势中引而不发,收放自如,大有道家文化“外圆内方”、“似发不发”的精神特征。它与甘肃成县的《西狭颂》和陕西略阳的《陠阁颂》,合称为“汉三颂”,并为汉代摩崖石刻的精粹。可想而知,假如《石门颂》不是因镌刻在山壁中而奇迹般地保存下来,屑小官职的王戎而史无记载,谁能知道他们的书艺素养竟达到了使历代文人墨客顶礼膜拜的高度呢?
历史,就是这样在不可思异中创造一个个伟大奇迹,让后人在踏寻蛛丝马迹中,感叹上苍的神迷和深邃。褒斜道偏居秦岭一偶而感不到它的枯竭,这也许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吧!
(作者单位:安康市文化文物局;潘世东转载于安康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