噌(cèng)
噌(cèng)是云南地方方言,就是嘴馋的意思。不过,普通话中的“馋”,还算是中性词,而云南方言中的“噌”,就全然是一个贬义词了。说一个人“噌”,不仅说他嘴馋,而且还挖苦他为了口福而不要面子。当然,这个词通常被大人用来教训自己的孩子。被人说“噌”,不仅是在说这个家庭贫穷,而且在说这个家里的孩子没有志气。这个字可以用来说自己的孩子,很少用来说别人的孩子,因为它有很强的污染的性质。我少年的时候,家里每年都要杀年猪,当晚要请至亲好友吃杀猪饭。老平是我的同学,也是玩伴。他家里比较困难,很多年都没杀猪。我们家杀猪的时候,我就请他来帮忙,这样他在一年中就可以难得地吃到一次肉。老平家和我们不是亲戚,所以吃杀猪饭没有请他们家大人。一次我们家亲戚说老平“噌”,这话传到家长那里,老平挨了一顿打,他就再也不去我们家了。
我少年时的生活环境还不算恶劣,至少我们每年都可以杀猪(七零年代末八零年代初的某一年,我们家创纪录地杀了一头500多斤重的大猪)。食物虽然不是很丰盛,但还算过得去,至少没有饿肚子。但是,那个时代确实是一个食物单调而匮乏的时代。食物的概念基本上就是粮食——在我们那儿主要是玉米和土豆。馒头和包子都成为奢侈品(只有端午和过年才吃面食),更何况其他更稀缺的东西。“香”和“甜”,是用来描绘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的,这反应出那个时代嗅觉和味觉感受的贫乏。至于更加具体的肉食,包括可以想象的猪肉和鸡肉,偶尔戏剧般闯入人们平淡生活的野鸡和野兔,那是随时可以激发口水的诱惑。
除了过年过节,在一年的大多数时间里,肉都只能是一种向往和诱惑。肉通常存在于想象中,存在于一个远离舌尖的幻境里。在一个平静的小山村,每户人家什么时候来了客人,全村人到了晚间都会知道。消息不是从主人或者邻居口里传出的,而是从主人厨房的窗户泄漏的。如果不是来了贵客,谁家会奢侈到平常日子炒肉吃?!就着别人家厨房传出的肉香,留着口水,吃着自己的玉米和土豆,孩子们很自然地就向往着什么时候姑奶奶会来做客?有时候,甚至会向往发生鸡瘟。因为刚刚瘟死的鸡如果抓紧时间处理的话是可以吃的。平时谁舍得吃鸡啊?母鸡是用来下蛋换钱的,公鸡嘛,也要年节献饭的时候才杀。
按理说,我是不应该“噌”的。因为我至少饭吃得饱,过年过节有肉吃,偶尔还吃得到水果糖和饼干。对于后面两种工业化的“高级”食物,对我当初的很多小朋友来说,只是听说过。他们要品尝到其中滋味,要等到具备独立生活能力的时候。可是,那个时代确实物质太匮乏,太单调。人的食欲在成长,而满足食欲的物质总是远远落后。于是,同大多数少年一样,我也很不体面地“噌”过。“噌”,或者说对美食的特别向往到了可以牺牲面子或者尊严的程度,对缺乏面子或者尊严观念的孩子来说应该算不了什么。对我可不一样。在我从小所受的熏陶中,生死事小,失节事大。没有什么事情比面子或者尊严更重要的了。如果面子或者尊严关乎家庭或者家族的时候,更是一件须臾不能掉以轻心的事。如果被人说“噌”,那就意味着没有家教,没有尊严,那就相当于给祖先、父母抹黑,那就是不孝,那就是大逆不道。于是,尽管嘴馋,总要压抑着,隐藏着。从请客人家的厨房后走过,脚步要快,还要屏住呼吸。不让魔鬼诱惑你的胃,首先要管住你的心。但是,那种天性总要表现出来,更何况还是一个孩子。
我们家在当地有很多亲戚,每年亲戚的婚丧嫁娶,总有很多宴席。早先总是父亲带着我去参加,后来,父亲因为工作忙脱不开身,就让我代表他去参加。我第一次代表父亲参加酒席,坐在正席上喝酒,是十二岁的时候。酒席是味觉的狂欢时刻。食欲的充分满足也就是暂时消灭“噌”的过程,这是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过程。自从代表家庭参加宴席之后,酒就开始进入我的欲望函数之中。“噌”的对象就不再仅仅是肉、糖、饼,还有酒。参加酒席的我总会得到各种赞誉,“讲面子”和“有礼貌”是我收获最多的礼物。但是我知道,那一切都很勉强。
我们家里有一些经济林木,在我差不多懂事之后基本上就是由我来打理,由我来支配。春天的时候可以摘香椿去卖,秋天的时候可以打核桃去卖,其他的时间可以剥粽叶去卖。赶集或者出售土特产可以到五公里之外的公社,也可以到三十公里之外的县城。我当然更愿意赶马去县城。因为那里有丰盛的食物。每次卖完东西,总是从东头吃到西头。很多现在看来是垃圾的东西,当时却是神来般的美味。记得一种叫做“水晶凉虾”的东西,就是糖精加淀粉。其实既没营养也不卫生,当时却把它当成宝贝。最享受的时刻是和大表叔一起吃羊汤锅,几个人围着连汤带水一大锅羊肉,畅快地吃着,豪爽地喝着,大声地说着。那时候已经萌发了成为生命的主人的意向。不能让自己的味觉舒坦,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我少年时的勤劳和能干在亲戚间甚至周边村子都有名。邻村的姑奶奶家有很多棕树,但没有人剥粽叶,于是姑奶奶请我去帮忙。干活对我来讲一直是愉快的事情,因为我很享受干活后得到的表扬。姑奶奶心疼我,晚上熬了一大锅火腿。在山村里,火腿也是美食中的极品。不到一年之中最浓重的时节,是不会轻易吃火腿的。我自然也很享受那种美味。尽管谦让,还是一口气吃了一大块。姑奶奶不停往我碗里挟肉,可是我却发现我的表弟表妹们伸向肉碗的筷子被挡住了。他们的生活比我们家要困难很多,表弟表妹们要比我更缺肉吃,他们要比我更馋。我的食欲被保护着,被满足着,而他们更加旺盛的食欲却残酷地被压抑着,被阻挡着。那一刻,我有了内疚,有了羞愧。那之后,我还到姑奶奶家帮忙干活,但我不再吃他们家的火腿了。
初中的时候,到了位于公社的中学。学校的食堂,勉强可以吃饱。营养说不上,味道也说不上。好在我不挑嘴,吃什么都可以。不过,还是馋——嘴里都可以淡出鸟来了。有时候从家里带点咸菜,幸运的时候还有腐乳。但大多数时候,嘴里都是寡淡寡淡的。有一段时间,公社在搞基建,路边有石灰坑在洗石灰。生石灰遇水会产生巨大热量,那热量足以将鸡蛋煮熟。周末回家的时候,就从玉米缸里偷出几个鸡蛋,周日下午回校的路上就将其放在石灰坑里煮熟,然后吃着回校。这件事情奶奶肯定是知道的,但从来没有说起。奶奶大字不识一个,但她曾经努力让我父亲读到了中学,那是解放前的事情。奶奶总是说,读书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在她的眼里,读书人嘴馋是可以理解和值得同情的。
我那时候和李文同学的关系特别要好。李文一表人才,好面子却读书不用功。很多时候作业就由我帮助完成。这是我们友谊的基础。李文的舅舅家在学校山背后的大河村,这个村在是我们那里比较富裕的地方。我们那里的女孩子都以嫁到大河村为傲的。李文经常带我到他舅舅家吃饭。伙食自然比食堂好了很多很多。每次都会有肉,有时候还有花生米,有茨菰,甚至有鱼。很不争气的是,去了第一次之后就感觉很享受,心里就惦记着有没有第二次。后来又去过两次。第三次去的时候,李文的表妹似乎表现出不太欢迎。虽然没有人说什么,我还是感觉很丢人。因为嘴馋,我终于还是损伤了自己的尊严。那一次后,我就不再去了。
高中的时候,到县城的一中上学。县城的高中食堂除了人多及排队时间长之外比公社的初中食堂好不了多少。还是夹生的饭,泡熟的面,没油且有时候带虫子的菜。每周一次吃肉,是两毛钱一勺子肉渣汤。感谢那些会喂猪就会做菜的女师傅们,感谢那些从不洗澡很少换衣服的男师傅们,感谢那些撒着拖鞋吊着烟头的小师傅们,你们没有让我饿死!高中阶段,是我长身体最快的时间。入学的时候我还一米四不到,毕业的时候我已经一米七多了。可以想象,加速长身体的我多么需要加速补偿营养啊,可是,我的营养主要补充自每周两毛钱的一大勺稀拉拉的肉渣汤。
每天早上,在学校大门口,都有卖一种叫油火烧的小吃的。油火烧是一种面食,里面包着豆沙,或者豆芽,在平底油锅里煎烤。闻着那香味就很诱人,而那黄橙橙的色泽更是美妙。卖油火烧的婆娘邋里邋遢的,似乎从来不洗头,也从来不换衣服。那婆娘的老公是我们食堂的师傅。他似乎终年不洗脸,总是眼屎抹面的样子,最让人恶心的,是他永远黑乎乎的手指甲。但即使这样,那油火烧还是有着特别的诱惑。偶然间吃过一次,一周不花一毛钱吃一个就很难受。高中阶段让我深刻体会自己的“噌”或者馋的,还是吃荔枝。大概是高二的时候,学校大门一侧的小卖部卖一种神奇的水果,干巴巴红色的皮包裹着水灵灵白色的肉,中间又是一个大大的核。我很久之后才知道那就是著名的荔枝。那种味道是我无法形容的。反正那是我之前从未体味过的美丽的味道。我甚至觉得那种神奇的水果不是来自南方,而是来自深海。手里的零钱不多,买了一小串。品尝之后,那味道不是进入胃里,而是进入心里。吃完之后,越加向往。晚自习中溜出教室,在小卖部门口徘徊再三,还是鼓起勇气,将下一周的菜钱换成了神奇的水果,下一周,就只能用开水泡饭了。第一次吃荔枝的感觉,真的就是初恋的感觉。
高中阶段满足我旺盛食欲的方式之一是到同学家蹭饭。去得最多的是阿荣家。上高中之后不久我和阿荣就成为好朋友。阿荣是我们班上理科第一,我是文科第一。我们之所以成为好朋友,大概是我们相互欣赏对方身上的那种幽默感。阿荣的母亲在肉联厂工作,买肉似乎要方便也便宜一些。每次去,阿荣的父母都会精心准备,反正肉是少不了的,还有各种城里才有的我叫不上名的新奇的菜式。阿荣的父亲很活跃,很健谈,很幽默。席间他给我们讲的那些笑话不仅缓解了我的紧张,还大开了我的胃口。可我还是有些紧张,有些不适。每次空着手到别人家混饭吃,最后只留下一句“谢谢”,我一直感觉愧疚。这种愧疚不仅是对好心的同学和同学家长,也是对自己和自己的家长。后来,因为学习越来越紧张,就去的少了一些。
我高中阶段蹭饭比较多的还有老方家。老方虽是城里人,却把自己当成我们老东山的。因为他父亲是从我们老东山到城里上门入赘的。老方的奶奶和母亲很和善,很体贴,同时都是烹饪的高手。他们因为宠爱自己的孙子和儿子,而喜欢儿子带回家的同学。二位老人一直将我当做老方的兄弟看待。我不记得在老方家吃过些什么了。第一次在老方家吃饭,看着满满一桌子很多我叫不上名的菜品,简直有点目瞪口呆。我在老家吃过那么多酒席,可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丰盛的。有时候我会想,城里人过的日子才是真正的人该过的日子。想想在我老家山上,不论是蔬菜还是肉类,不是熬就是煮,很少有城里人的那种讲究,也很少有城里人做出来那样的美味。
我的少年时代,是一个因为物质贫乏,食物短缺而使食欲被激发和折磨得异常活跃的时代。食欲因为得不到满足而愈加旺盛,当它努力克服理性约束而彰显自己的存在的时候,人的行为就表现为馋或者“噌”。那一段时间我之所以表现得特别的“噌”,可能还与我处在长身体的旺盛时期有关。“噌”或者馋其实可能是人的一种天性。人体需要各种要素或者营养,缺少什么就需要补充什么,从而就会向往什么,这大概就是“噌”或者馋的生理机制。
在物质供应极大丰富的今天,成为问题的不是食物短缺,而是营养过剩。不断推陈出新的琳琅满目的食品越来越难以激发人的食欲,于是我居然怀念起自己曾经“噌”过的日子。身体本身也走上了下降的坡道,很难再向往什么美味,也很难再体会嘴馋的感觉了。
写下这段文字,表达对我曾经异常活跃的食欲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