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上的引读(杨慧群读后来信):很欣赏您的这种文风,从虚拟的故事中抨击现实,尖锐又很诙谐。看文章的过程中,我不禁想象“县太爷”看到此文的内心到底如何呢?苦口婆心,忠言逆耳,这篇文章无论对于“县太爷”,还是“老板”,都是一种宝贵的财富。
菩提古镇之殇(创意小说)
人世上有两个悲哀,一是心坏,二是无知。
心坏则不干好事,专干坏事。至于坏事干得成、干不成,那是坏心者的能力和遭遇的机会问题。本质上是歪着的方向盘,这部汽车总会撞墙翻车坠崖。
无知就比坏心好么?无知无畏胆大包天,或者井底之蛙不知有天,又能干成什么呼风唤雨的好事情?往往,瞎折腾的抛锚车还误了大事,成为别人的负担和掣肘。
这天,我开着一辆大卡车,载着两块灵璧石,“高高在上”,“磐石对语”,从安徽宿州市灵璧县渔沟镇来到某省某县一个子虚乌有的菩提古镇。这里,正在缔造一个罗马希腊神话。
罗马不是一夜就可建成的,但一个古镇却可一天造就,只要希腊有钱(难道希腊破产了吗)。
“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动世界”,这是我还在上小学的女儿常常说的。女儿说的这个支点是一支笔,她喜欢画画,想要什么,笔下就有什么。可县太爷呢,这个支点就是财政收入,一匝一匝、一捆一捆的钱,换成金疙瘩,支个理想信念,黄金县还撬不出一个古镇?
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能让人变苕。这苕的学名叫红薯,我老家不值钱的疙瘩。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为民做主,归根结底是为民谋利,搞经济,造财富,做公益,以你不是无知无畏的苕一般的脑袋疙瘩,换来老百姓荷包里的黄金疙瘩。
多想我是一个县官。现在我坐在路边休息,从烟圈中看见我就是县爷。我也是高中毕业的,文科生,分够,钱不够,就上了社会大学。哼,旧社会的县长有高中水平吗?语文肯定是超过高中的,但其它呢。想到这里,我自豪地吐了一口痰。设身处地,虽然古时叫我县太爷,现时叫我土皇帝,但要我造钱,没印钞机;掏钱,一个月也就几千大洋,交给老婆养子奉老;骗钱,也就只有这一招了。即使体制逼得我要用这最后的绝招,考核投资鸡的屁股,当个诈骗犯,一般也是不提钱的,免生鸡奸疑窦。其实,绝大多数真正的县太爷绝非我等境界。我从汽车电台里听到,那些极少数政绩工程县长,正在被更大的官老爷揪耳朵:看你还听不听话,短平快,建沙塔!
这些年我跑运输,也算是搞市场经济。市场经济从来就是欺诈与诚信并存,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你看,我还是说到钱上来了。也难怪我,言必称希腊,谈市场经济不说追求利益最大化,不说钱,那我就真是骗你了。
真的骗钱,反而骗不到钱。苕才做那种傻事,何况我还是个烟圈中的县太爷。将骗钱的形式和内容分离,让这个妖精变成美女,就不怕唐僧不上当了。形式上招商引资,还抹上蜂蜜,至于是不是毒药,有待时间老人鉴定。即使三五年后你口吐白沫,瞳孔扩散,我也会用中国腔调的美国话说,那是市场经济的法则使然,竞争嘛,自然有生死。如果你还没死透,而我又还在跑这方运输,就会对你的荷包拿脉问诊,以法医式的口吻说,资金链断裂,这是病根,一个字:钱;两个字:缺钱;三个字:你缺钱;六个字,却不“顺”:谁叫你缺钱啊?二十八个字,却不带“发”:要是你不缺钱就好啦,那就不致于半途而废,让一扇翅膀的大雁飞跑!
再富的老板,也不会富可敌国,否则他就不会炒一小镇,而是李嘉诚一般炒北京上海巴黎曼哈顿。炒小镇的老板,不大不小的,裤子荷包一个鼓囊,一个空旷,就指望投桃报李,古镇收获一期,再种二期,两期秋过,裤子的两个荷包就都金蛋胀了。
但县太爷的吆喝仍在耳畔回响:来吧,这里是某宗祖庭,极具文化底蕴;来吧,这里四通八达,神州之心;来吧,我给你地价返还,税收留成;来吧,我是政府,无限虔敬;来吧,打造菩提古镇,注定黄金收成。虽然说政府只干好政府的事情,但我偏要服务到家,“给”你送地,这叫政府经济学。
就这样,一个老板来了,意向、协议、合同,拆迁、安置、占地,土地变性、抵押贷款、小心法庭。我这个跑运输的不地道,居然设想这样一种场景:奠基、剪彩、开工,挖土机、脚手架、遮天蔽日的红尘,最终呢,半条街的死城、鬼城、哭城。还有一条不能留下买路钱的所谓观景栈道,看似从地狱升到天堂,却成了县长政治经济学的反面教材,与我迷信的西方经济学反其道而行之。
老板哭成了泪人,县太爷前来慰问,讲了建设性的意见,还有些诗意:问题出在资金链断裂,如果想想办法,弄些钱来一气呵成,这些楼房门面就都是生钱的美人。那些几里路的鸟屎栈道,也就由阴转晴成为人流如织的财路了。沉没于淤泥中的石头打捞上来,说不定已经变成黄金,沉没成本反倒变成竞争者的市场壁垒。
其实,生钱的是正在某寺门前吆喝的小商小贩。宽阔的马路直达庙门口,两边农家有乐。只是深山藏古寺的意境荡然全无。不过,僧人有涵养,视而不见,六色皆空,包括“禅定”、“忍辱”这一两色。只是苦了文化居士,到此一游,虱子上头,恨不得也剃个光头。
与那些习惯坐着做报告的真县长不同,我这个假县太爷最喜欢站着,当然不腰疼,老板呢,还保持着躬腰驼背的姿势。千百年来,老板没有背负过一座小镇。中华大地上的那些小镇,全都是时间老人一年一年添砖加瓦,一天一天如燕衔泥,随风依水砌筑而成。现在,却让他这一二百斤的大腹便便,在县太爷一两个任期,突击搞出几条仿古街,有堆头的玩意儿,背负起平民百姓生计,乃至引爆全县,肉身只有求救于禅了。
禅,本是生活,南派早已远离北派的苦修,自唐伊始,农禅兼修。及至今时,被净慧法师弘扬到觉悟人生、奉献人生,也是主张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把农民赶到景区外面的社区集中,把农业用地合法变更为建设用地,不知道这景区还有没有农禅兼修的一丝农味。
记得远房表哥写过一篇策划,恰是关于菩提古镇的。那是前年夏天,他奉命实地调研文化产业发展,碰撞对策。县政府和有关部门的领导、企业家、文化行家、寺庙大德高僧配合调研。表哥有幸在与一位大德高僧面晤,求解当今社会最大的诚信缺失难题。这位与表哥的父亲同庚、本属同乡的智者点拨道:人们啊,应该追求适度利益!表哥转达给我的这番道理,与我在社会大学所认识的“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市场经济法则大相径庭。表哥说过,他当时若有所悟,后来居然恍然大悟。唯利是图,必然无所顾忌,损人利己也就很正常了。
可是,这菩提古镇,名副其实有禅之味吗?有生活的意境吗?有山水乡愁农经的机理吗?当一个居士或者游客搭飞机乘火车坐巴士来到这方天地,就是为了你这脆生生的广场、呆板板的雕塑、仿古的楼宇、宽阔的街道、虚假的古董与声光电演绎、贴着漂亮标签的土特产?如果这些东西能构成核心吸引力,那我的家乡四祖寺、五祖寺也就算是白老了。官员得政绩,老板得财富,群众得就业,这种理想状态,断然不似儒释道,“三教一心,同途异辙”。
市场是检验产品的标尺,房地产是一种产品,一般也只能就地消化,本地居民的“安居”之所而已,无法搭载内生外化的“乐业”,除非产城一体。而产业在城,不是简单的情景设置就可来客点化,如点石成金,让那些石头房子生发金光。因为,凤凰不会落在泡桐树上。就是把国库给你,让你不差钱,任你做成一棵金梧桐,纯而又纯的金梧桐树,又会有肉凤凰落脚吗?大夏天的,还不被太阳的热烈烤死。实证来看,中国造城运动方兴未艾,死城死镇层出不穷。某政协委员呼吁:要按照“保古城、继文脉、复风貌”和“保护历史环境、注重整体风貌、疏理历史脉络、挖掘文化内涵、完善配套设施、改善居民生活”的指导思想,在功能布局上“动静”分开,既不能使古城古镇变成“死城死镇”,又不能商业味太浓。既保护和延续古城风貌,又能造福群众,激励子孙后代珍惜美好生活。我不知道,在千年古寺脚下,用徽派的白面黛瓦马头墙改造老房子,点缀些现代城市的园林景观,再不伦不类堆砌一些城市功能建筑,诸如什么佛教博物馆、佛教音乐馆,人造一个什么菩提古镇,是否适合天造地设祖传子兴的人道道。广场大妈扭扭秧歌唱唱黄昏戏,应该是不在话下。面对电视镜头,她们还嫩可爱地竖起大拇指。如果不是心坏、无知,那这些政绩民心我绝不否定,但平心而论,它们与智慧的“大产业”实在不是一家人。而且它们强奸了禅意的主题文化,隔街爆粗口、隔山杀肥猪的伤害,比贴身撕破袈裟更为伤痛。这种“建设性破坏”可不是对文物本体的刺杀,也不是对文物完整性的劫掠,而是对文物环境适配性的野蛮践踏。我坚信我的老家绝不会这等痴心无妄!庙田和山林8万多亩、僧尼和信众数万人、寺庙500座的唐宋禅意,绝不会被不伦不类的所谓菩提古镇信笔涂鸦,绝不会无以复加弄到难以收拾的地步,绝不会任傻子给慧眼揉进一粒砂子。农禅兼修的文艺复兴,应该是螺旋上升,而不是另辟蹊径,更不是人人亦云,过个嘴巴瘾然后走常规当混混。
三十二年前《少林寺》电影风靡全球,三年后有东施跟个《木棉袈裟》,老二自然跌落镜头。文化这玩意儿,首位度十分重要,因为它是心灵的产品,是价值认可的东西,类似于一见钟情,不见其它。而少林武馆乘势开布,吸引青少一代粉丝,“禅宗少林”音乐大典紧柔其刚,这众人的身心便在一祖达摩的禅意中挥发得淋漓尽致了。
一千多年前,四祖道信大师幽居双峰正觉寺,五祖弘忍禅师创建东山寺,未曾想过天外陨石菩提古镇和虚妄的天外来客佛产业吧。古镇和产业都不是禅,而是生活,尤其是后者,旅游产业,且为极具千里引力的生活。当它附着在禅上,或反过来说,当禅附着在产业身上,魂附体,而非比基尼,我想,产业这体便活了。因此,简单到幼稚的蜡笔画,或卡通万能贴,甚至呓语梦话,是生活,也不是生活,更不是极具引力的生活,当然也就做不成大人大事的大产业了。
菩提古镇之死,或半途而昏,绝是不是老板资金链断裂的结果,而是产品策划的稚嫩使然。这是我这个高中生对“无知”的忠告。在此基础上,再骗个大老板来涂鸦,以文旅之名,行房地产之实,不可收拾的不是笔墨,恐怕是时间老人的眼泪。这,则是我这个高考生对“心坏”的无比愤慨了。
谁说人为财死?在奔赴菩提古镇途中,我停下车,半路上思索,然后起身,上车,打道回场。这个烟圈吐出的泡泡太爷,我不做也罢。
但愿菩提古镇假死,乃为才昏,求智慧而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