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德斯鸠：贸易使习俗柔润
在经济学的历史上，孟德斯鸠（1689—1755）很少被提及。我们所知道的那位孟德斯鸠，是作为政治哲学家家的孟德斯鸠，他的三权分立学说成为资产阶级立宪政治的基础。也许是作为政治哲学家的光芒过于耀眼，作为经济学家的孟德斯鸠因此被忽略。打开《论法的精神》的人们，所期待的是孟德斯鸠关于法学或者政治哲学的卓越思想，他的经济思想很少在人们的关注范围之内。讨论古典时代的法国经济思想，人们最先想到的是萨伊，然后是魁奈和杜尔哥；讨论自由主义经济学的渊源，人们首先想到斯密，然后是萨伊和李嘉图。孟德斯鸠总是被遗漏，似乎作为法国经济学家及自由主义经济学奠基人的他并不存在。马克·斯考森在《现代经济学的历程》引述了凯恩斯一句评价——孟德斯鸠是他所处时代最伟大的经济学家；洛桑瓦隆在《乌托邦资本主义》中，揭示了资本主义观念作为一种乌托邦的起源、发展及实质。按照洛桑瓦隆的解释，构成现代资本主义观念来源之一的，就是孟德斯鸠经济思想的核心——贸易使习俗柔润。
孟德斯鸠在这里所讨论的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要讨论这样的问题呢？
孟德斯鸠的学术工作，既是启蒙的时代需要也是启蒙的重要构成内容。那个时代思想家的思考的问题之一，是社会存在的可能性问题。1687年，牛顿发表了影响深远的《社会哲学的数学原理》。按照牛顿的理解，在自然界，在浩瀚的宇宙中，各种力量相互影响相互制约而达到均衡，形成一种自然的和谐秩序。看似杂乱无章危机四伏的宇宙，于是能够有序而恒久地运转。牛顿的“自然和谐秩序”引起社会科学家的思考——在社会存在及社会生活中，是否也有一种和谐的秩序？这种秩序是如何构建的？其运行机制究竟如何？在《论法的精神》中，孟德斯鸠试图对这一问题作出自己的解答。
上帝造人，形成自然状态，那时候，人与人之间呈现一种孤立的原子式的关系——每一个个体都像漂浮在空中的原子。社会何以形成？这是孟德斯鸠讨论问题的起点。这个问题其实早被之前的启蒙思想家讨论过，形成各种各样的“社会契约论”。孟德斯鸠对过往的“社会契约论”并不满意，尤其是影响巨大的霍布斯。按照霍布斯的说法，在自然状态下，人们拥有天赋的生存权、自由权和财产权，这些权力都是绝对的。拥有绝对权力的每一个个体都将他者的存在看成是对自身存在的潜在威胁，每一个人都是他人眼中的狼，霍布斯的自然状态于是成为人与人相互为敌的丛林，战争成为自然状态的常态。在霍布斯的眼里，自然状态是危险的，恐怖的，人的生活孤独、卑污、贫困而短寿。理性促使人们寻找解决问题的路径。既然危险的存在源于绝对的自然权力的存在，解决问题的方案也就只能是放弃绝对权力。当人们将绝对权力让渡于第三方之后，社会形成了，和平出现了。
对霍布斯的分析，孟德斯鸠并不认同。孟德斯鸠认为，自然状态并非像霍布斯所说那样危险而恐怖，自然状态的问题并非如霍布斯所说那样充满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和战争。在自然状态下，每个人都是独立而孤立的个体，在与自然界对抗的时候，软弱的个体不具体足够的力量。对自然界的畏惧使人类亲近起来，希望过社会生活，于是人们订立契约进入社会。进入社会之后，人才变得强大起来，也变得自负起来；自负的人们针对稀缺资源的争夺变得频繁，冲突变得激烈。于是，社会状态下的战争经常出现。“人类一旦有了社会，便立即失掉自身软弱的感觉；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平等消失了，于是战争的状态开始。”“自从建立了社会，人类才有互相攻打和自卫的理由。”人与人争斗的自然发展的结果必然是国与国的争斗，“每个个别的人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这就产生了国与国之间的战争状态。” （ 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上），P6）孟德斯鸠与霍布斯“社会契约论”的不同就在于，在霍布斯那里，战争发生在契约签订之前，而在孟德斯鸠那里，战争发生在契约签订之后。
如果社会形成的结果就是人与人之间无休止的冲突，国与国之间没完没了的战争，社会的存在就成为一个问题。一个充满无休止战争的社会的存在是无法想象的。极端的理解，无休止战争的最终结果，就只有一个国家的存在，最后只有一个人的存在。而一个人是无法存在的。可是，社会的存在却又是现实的。不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现实，不论这种存在是否自然和谐，是否合乎上帝的意愿，它毕竟是现实存在的。孟德斯鸠希望能够为社会的存在提供一种解说。
孟德斯鸠从人与人之间合作的可能性出发来解释社会存在的可能性。在孟德斯鸠看来，人天生的自私心理和竞争欲望是在社会关系中被唤醒和加强的。如果任由自私和对抗的心理发展，如果人与人之间不培养合作精神，人类将在相互对抗和残杀中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在《波斯人信札》中，孟德斯鸠讲述了特洛格洛迪特人由于生性凶狠残暴，极端自私，缺乏任何公平和正义原则，缺乏起码的合作精神而最终归于灭亡的故事。孟德斯鸠进一步要提出的问题是，如何克服人性固有的自私和对抗心理，或者说如何将自私引导向公利，将对抗引导向合作，从而使社会的存在和发展成为可能？
在孟德斯鸠看来，人是社会交往的动物——这是来自遥远的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的观念。人的健康性格只有在广泛的人际交往中才能形成。个人偏狭、自私、残暴的性格往往是缺乏人际交往的结果。一个地区习俗的形成也是这样。社会交往能够改变人们的个性，也可以改变一个地区的习俗。“人民越好交际，便越容易改变他们的风俗，因为每个人都有较多的机会成为另一个人观察的对象。”（《论法的精神》，上，P366）作为人一种人际交往形式，贸易将不同地区和行业的人们联系在一起，推动人们之间的相互了解并使人们从中实现经济利益，“贸易使每个地方都能够认识各国的风俗，从而进行比较，并由这种比较得到巨大的好处。”（《论法的精神》，下，P2-3）贸易的发展“使野蛮的风俗日趋典雅与温厚” （《论法的精神》，下，P3），所以，“商业能够治疗破坏性的偏见。……哪里有善良的风俗，哪里就有商业。哪里有商业，哪里就有善良的风俗。”（《论法的精神》，下，P2）而且，商业活动所要求的理性计算通过贸易能够不断强化人们的理性能力。所以，“贸易的精神自然地带有俭朴、节约、节制、勤奋、谨慎、安分、秩序和纪律的精神。”（《论法的精神》，上，P56）贸易精神实际上是一种经济自由精神，当这种精神渗透到地区或民族性格当中时，所带来的不仅是人际关系的协调，而且是经济的繁荣。孟德斯鸠这里所强调的通过贸易培养起来的理性精神，也就是马克斯·韦伯在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讨论的基于新教伦理而发展起来的资本主义精神。
孟德斯鸠强调，贸易建立在人们相互需要的基础上，通过贸易，人们的经济利益得到实现，人们之间的相互依存得到加强。孟德斯鸠认为，贸易为人们逐利动机的实现提供了一个有效途径，20世纪的凯恩斯的认识也是这样的，“通过赚钱和私有财产的存在，人类的危险的癖好可以被疏导到比较无害的渠道之中。”（《通论》，商务1999年版，P387）而没有贸易，逐利动机可能将人们引向非生产性的行为中。所以，贸易的发展有利于良好社会秩序和道德观念的形成。“贸易的精神在人们的思想中产生一种精确的公道的观念。……完全没有贸易就产生抢劫。”（《论法的精神》，下，P3）自由贸易中，个人的逐利行为推动了社会经济的繁荣，这样，自利行为就在不经意间促进了公共福利。而且，贸易活动中，对经济利益的追求，可以使人们超越意识形态的束缚，从而使对抗有可能转化为合作。“贸易的自然结果就是和平。两个国家之间有了贸易，就彼此互相依存。”（《论法的精神》，下，P3）贸易强化了国与国之间利益的相互性，从而使长期稳定的社会经济合作成为必要和可能。
贸易将不同地区不同族群的人们联系在一起，因为相互了解而消除偏见和敌视，因为对利益的关注而弱化意识形态的对立，因为长期的互通有无的交往而逐渐建立信任，因为理性精神的形成而追求长期的互利共赢，这一切，都在使介入贸易的地区或者族群的习俗变得日益柔润，使地区之间的关系趋于和平友好。在孟德斯鸠的分析中，贸易成为社会和谐秩序构建的重要推动力量。
孟德斯鸠还分析到，贸易具有自发扩张的功能，由此贸易带来的风俗柔润和社会和谐也会在地区之间不断扩张和不断深化。在经济自由条件下，个人逐利动机为贸易的自发扩展提供了内在动力。贸易的扩展，首先是市场半径的扩大。市场半径扩大的意义在于交易规模的扩大。随着交易量的增加，商业和制造业的规模效益都将得到实现；市场半径和交易规模的扩大，在推动制造业分工的同时，商业本身的专业化分工也得到发展，制造业和商业的分工及商业本身的专业化的加强，使整个国民经济都享受到分工和专业化的利益。
贸易自发扩展最重要的内容是市场制度的自发演进及完善。商品交换要求交换参与者平等的社会地位，要求打破一切人为的甚至封建的束缚。自发的价格形成机制和交换参与者平等的社会关系是交换得以进行的前提，而“使商品价格趋于公道并建立商品与商品间正确关系的是竞争。”（《论法的精神》，下，P10）这样，贸易的自发扩展推动了竞争秩序的建立。为了给贸易活动提供信贷支持，银行制度得以自发产生；出于方便交换的需要，纸币发行制度也得以建立；出于分解风险的需要，公司制度最早在贸易领域出现；随着贸易的发展和制造业的扩张，证券市场制度也得以建立；贸易的发展还推动着契约制度的发展和完善；……孟德斯鸠对贸易使市场制度逐渐扩展的分析，已经有了二百年后哈耶克所探讨的“自发扩展秩序”的意味。
贸易使习俗柔润并带来社会和谐秩序的形成及其扩展，并不否认地区及族群甚至国家之间的贸易冲突乃至基于贸易冲突的国际局势紧张。孟德斯鸠的分析，只是从高度抽象的角度提供一个关于社会秩序构建的解说，只是为人性自利背景下社会存在的可能性提供一个假说。孟德斯鸠之后，法国重农学派也对此作出过努力。在魁奈那里，和谐的社会秩序就存在自然之中，它在农业中有着最好的体现。和谐的秩序就是自然的秩序，就是社会经济的自由放任和自发运行。和谐的自然秩序在斯密那里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在市场机制作用之下，个人对自身利益追求的结果是社会利益的实现，这就是斯密经济学的核心命题，也被看成是斯密对和谐经济秩序给出的最终解答。重农学派和斯密的解答，都可以看成是对孟德斯鸠学说的发展和深化。
2015-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