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


门 外

 

雨燕生日那天,我们决定去逛一逛听闻很久的昙华林。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感觉有点雅致,有点宗教的味道。

 

在粮道街一片拥挤而嘈杂,人声鼎沸而烟尘缭绕的商业区,居然有一段安静的街道,那就是昙华林,曾经是清末到民国期间外国传教士聚居的所在。历史不算悠远,建筑也无特色,也没有多少特别的名人故居。早已破败的街道之所以被挖掘并加以保护和建设,也只是在利用历史或文化的名头构建现代人返璞归真的春梦。闹中取静其实只是一种刻意为之的设计和营造,它与历史无关,也与现实无关。即使有过文化,即使有过可以意淫为异域文化的东西,经过百年的历史变迁,也应该早被尘土所掩埋,被泔水所污染。巷道里不时露出的陈旧得朽坏的门洞和屋檐,早已油腻而斑驳,残破而歪斜。从蜘蛛网、杂草和残砖断瓦间泛出的,不过是凄凉和没落的腐败气味。这样的景致,只是风雨和时间任意刻画出的杂乱。

那种安静是刻意营造的。没有小商铺,也没有走街闯巷的小贩;没有声嘶力竭的吆喝,也没有烟雾缭绕的烧烤,冬日凄清的风里只有零零星星目光呆滞的游人,如梦游一般。有几家文化产品经营户还在开门营业,大多是从事汉绣经营的。绣床就摆在厅堂里,或老或少的民间艺术家全是女性,在专心致志或者心不在焉地绘着画或者绣着花,有人进来就热情地介绍和推广。一尺见方的一张绣品标价数百元,尺寸大的或者绣技精湛的要数千甚至上万。一张人物肖像的绣品是某经营户的精品之作,绣的确实惟妙惟肖,与摄影几无差异。据主人说这是一幅得过大奖的作品。说实在话,姑且不论艺术,仅就劳动投入而言,绣品的标价确实不算狮子大张口。不过,在急速变幻的现代世界里,人们已经很难静下心来安安静静品味和享受那些内涵民族文化的东西了。除非是出于猎奇,并且有着可以肆意挥霍的任性的购买力,这些东西很难引起人们的兴趣。人们可能更容易接受那些色彩艳丽,形制活泼的复制品或者机制品,而不是这种昂贵而复杂的手工制品。冬日慵懒的阳光下,游人们的情绪萎靡而冷落。冷漠踱进店铺又冷漠踱出,人们的眼睛里难得闪现绣品那样亮丽的色彩。

 

继续前行,有悠扬的歌声缥缈而来。循声前行,歌声来自一座基督教堂。这座叫做崇真堂的教会机构,始建于1888年,现在还是武昌地区影响较大的教堂。在那歌声牵引下,我们走进礼拜堂。周日早上的仪式已经结束,大厅里空荡荡的。还可以感觉到圣神而庄严的气氛。一位女士走过来打招呼,她的脸上写着热情和喜悦。她说她姓黄,在教堂里帮忙做一些组织工作。她向我们介绍她所理解的基督信仰,她的宗教经历,等等。悠扬的歌声不时从隔壁房间里传出,黄女士说唱诗班正在准备圣诞节的节目。还热情邀请雨燕加入唱诗班。

我陪同雨燕走进练习室。唱诗班的兄弟姐妹们正在练习多声部合唱。指导老师说的一段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们的歌声是用来歌颂主的,必须发自内心,必须投入真实情感。我们不需要技巧,不需要那些华丽的东西。”之前我曾经几次去过教堂,站在后面听唱诗班的歌咏;投入其中,每次都会有心灵平静,灵魂飞升的感觉。在那种场景中,我能够体会到那种叫做“喜悦”的感觉。可这一次,我忽然之间有了一些惶恐。我一直向往着能够理解宗教,但却一直都只是站在门外,远远看着。这一次的感受,似乎又使我走近了许多。可是,我准备好了吗?我真正理解了吗?想着想着,更加惶惑,心底还是有些东西在拒绝。觉得有些亵渎,于是我走了出来。

站在门外,我的思绪翻云覆雨。对于宗教,不管是这种宗教还是那种宗教,我一直有着某些非常复杂的情感。我想我是能够理解宗教,能够走近宗教的。但是,总有一道门,我很难说服自己跨过去。对于自己的宗教体验能力,我已经不再怀疑。在放生仪式的歌咏中,在青海塔尔寺藏胞的长投中,在莫高窟佛像平静的眼神中,在平遥双林寺的静默中;在教堂唱诗班的歌唱中,在旧约故事的血雨腥风中,在耶稣的鲜血和再生中……我的思想或者灵魂都体验过信仰所带来的震撼。可是,我的精神中,总有放不下的东西。我之所以不急于跨过那道门,我以为在自己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进入,可能意味着亵渎。阻止我的力量来自两个方面。一个与我们身边现实的宗教有关,一个与我自己的认知有关。

 我是将信仰作为信仰来理解的。我们需要信仰,因为我们的灵魂会惶惑,会紧张,会孤独,会需要安慰。但是,我以为,信仰就是信仰,它不是工具,也不是手段。尤其是,信仰与我们的物质存在是没有关系的,因而它远远不是我们实现物质利益的手段。如果我们将信仰作为一种克服物质障碍或者获致物质利益的手段,不管直接还是间接,都是在亵渎信仰。前些年曾经去过安徽九华山。初上山时,那里香火的繁盛真的让人震撼。可是,当认识到漫山的香客怀揣的只是求子求福求荣华富贵的世俗理想而僧人们也在竭力兜售这些东西时,我失望了,这里根本就没有信仰,有的只是反信仰的东西。在基督教的世界里,这种情况也普遍存在着。就以刚才热情地引荐我们进入教会的黄女士为例,她对宗教的理解也是物质性的。她说她信仰上帝之后,上帝对她就特别的关爱,使她搬出了狭小简陋的住房,住进了一百多平方的大房子。以我的理解,如果一个人真正认识到上帝的关爱,住房的大小是没有关系的;有上帝的关爱,即使住在狭小的房子里也能感受到幸福。另外,如果上帝关爱某些人就给他大房子,不关爱就任由他住涵洞和天桥,上帝的博爱何在?这些想法会使我对现实的宗教产生某些怀疑。有时候我想,现实的宗教只是作为一种工具的宗教,它与信仰无关。要想在宗教里找到信仰可能是不现实的。也许,信仰可以在自己身上寻找,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于宗教呢?

其实,关键的原因还不在这里。现实的宗教如何,其实与自己的信仰追求无关。我自己面临的信仰问题,根源还在于自身。在我思想的深处,有着一块坚硬的石头,那就是基于唯物主义的怀疑主义。尽管我相信康德所说的——科学和哲学只能解释我们生存其中的这个世界的有限的某些问题,宗教或者神学对我们理解这个世界必不可少;尽管我愿意相信信仰对我们的人生会有着某些积极的意义而且我从身边的宗教信仰者身上也看到宗教带来的积极向上的品质,但是,根深蒂固的唯物主义还是会从我的灵魂深处发出怀疑的声音。在我所经历过的激动人心的宗教体验中,我知道我告诉自己的是——我愿意相信。可是,我确实还没有把握——我确实相信。似乎是那块坚硬的石头顶着那道信仰之门,使我不得而入。这一切也许仅仅意味着,关于信仰的决策是一个重大的人生决策,而我现在还没有做好作出决策的准备。

 

唱诗班悠扬的歌声从门窗传出。我烦乱地想着问题,思绪难以平静。雨燕久久不出来,我开始有些恐慌。莫非今天是雨燕的再生之日,她将选择自己的信仰?如果雨燕进入了那道门而我却留在门外,那将如何是好?

正着急间,雨燕出来了。

2012年1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