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海林:《在林锵云公公身边生活琐忆》
在林锵云公公身边生活琐忆
口 钮海林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我的父亲徐云母亲冯坤先后从广州下放到海南岛工作,留下我一人在广州的华师附中寄宿念初中。
一九六一年新年过后,父亲来广州参加省党代会,母亲到省委党校学习,时任广东省副省长的林锵云在爱群大厦顶层会见我父母及其他一些老战友。晚饭时,林公公问我今年几多岁了?我答14了。林公公哦了一声,说:“真是快呀,都这么大了。”
饭后,林公公拉着我父亲说:“徐老三,你的仔这么廋,以后星期六叫他来我们家过周末,补充补充营养。”开始,我不好意思去。过了不久,省政府一位公务员来到附中,通知我周六去林公公家,并带来一件衬衣,说是我母亲回海南前托带来的。
这样,我就走进了林公公家。
简朴的居家生活
林公公家在农林上路五横路的一座小楼里。其实这里我并不陌生,以前父母多次带我们来拜访过林公公,包括小时候去珠江边的省总工会大楼看望林公公。
娥姨(张仕娥,林公公的爱人,时任总工会女工权益部长)见到我来,十分高兴,拉着我楼上楼下参观,叫我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这里虽说是一栋小洋房,里面实际并不大,只有三间睡房,其中一间还是秘书住的,另一间则是客房(后来知道,常有革命老区的农民来广州看病留宿于此)。他们两名读小学的女儿林悦欢、林婉平住在一楼的原餐厅内(这间房原有一台缝纫机,因一位老区的农民生活艰难,娥姨就送给她了),娥姨安排我住在天台(广州叫天棚)的一间空置的小储藏室。
令我没想到的是,一楼的卫生间里放着一只大木桶,准确地说,就是农村常见的那种尿桶。那时正是经济困难时期,林公公家的后院开垦出一垄垄的菜地,这尿是用来淋菜的。林家的厨房也和当时的百姓家一样,是烧木柴的。后来,厨房边的小空地,成了我以后帮忙破(劈)柴的地方。
晚上,林公公下班回来了,我们大家就围坐在过道上的饭桌就餐。林公公亲切地对我说:“海林,千祈不要客气哦,我同你爸爸妈妈都是从枪林弹雨过来的,在这里你就当是自己屋企。”于是,林公公讲起抗战末期,他率部北上迎接王震大军,白天藏在山林里,夜晚突击奔袭的往事,他说:“你妈妈就是那时腿上负伤的,他们打仗都唔怕死。”
我去林公公家度周末那两年,正值国家的困难时期。因此,我在林家吃饭时,也常常吃掺有番薯的米饭。在我看来,林公公虽身为副省级领导,但是他们那一代共产党干部是和人民群众同甘共苦的。
后来,有关部门给高级干部和知识分子开设了有限的“特供”,但林家极少光顾。只是娥姨考虑到我正在长身体,就去买了些咸鱼泡在油里给我带回附中去吃。多年以后,林公公的女儿悦欢还开玩笑对我讲:“嗨,那时好羡慕你啊,有咸鱼食,我们都没份。多出的咸鱼,都给了老区来的病人。”
一次实地的传统教育
林公公是从群众中走出来的革命家,当年国民党军队龟缩在韶关山区养精蓄锐时,林公公临危受命,领导珠江纵队在珠三角水乡开展抗日武装斗争。他和曾生领导的东江纵队,一东一西,像两把钢钳,将日军死死掐在广州和香港,致其不敢轻举妄动。为此,林公公同革命老区的群众结下了生死情谊。
一九六二年的寒假,我有幸跟随林公公率领的省春节慰问分团前往粤中一带的革命老区接受革命传统教育。当时正在广东养病的原珠江纵队副司令员、解放军海军学院院长谢立全少将也参加了这次活动。
那时,广东四乡的交通还不发达,车辆所过,沙尘滚滚。南海、番禺、顺德、新会等县位于西江出珠江口处,这里水网如织,过往的卡车拖拉机只能靠轮渡船摆渡过江。每当候船时(林从不让插队打尖,一直坚持和普通车辆一样排队),林公公和谢院长就对着我们几个小孩指点江山:哪条江河他们打过伏击,哪座山头他们露宿过……可以想见,林公公对这里的山山水水了如指掌,就像一首军歌所唱:“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无论谁要强占去,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到了顺德西海公社,林公公就像回到家一样,这里曾经是革命老根据地和珠纵司令部所在地。当年,林公公他们曾率领三四百人的部队,血战西海,粉碎了敌伪一个师的进犯,还涌现出许许多多像九叔(陈九)那样倾家荡产拥军支前、奋不顾身跟党革命的群众。
乡亲们听说当年的司令员回来了,整个村子顿时沸腾起来。人们敲锣打鼓、舞狮舞龙、鸣放鞭炮,迎接林公公一行。而林公公他们则挨家挨户走访军烈属和当年的堡垒户,和他们一起开茶话会,年纪大的林公公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而村里男女老少都热情地称呼林公公为“林叔”,叫谢院长为“陈教官”,这是当年根据地军民对他们的昵称。林公公对小孩叫他“林叔”毫不介意,还常常蹲下来问小孩的阿爷阿嫲是谁?看得出,当年水乳交融的军民鱼水情,一直持续到现在。也让我亲身感受到,为什么共产党可以得天下。
在回广州途经番禺植地庄时,林公公告诉我,在这里曾经和日寇打了一场非常艰苦的阻击战,从凌晨打到黄昏,你爸爸原来的妻子在战斗中视死如归,壮烈牺牲,她的名字叫梁琦卿,你要永远记住她。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妈妈不是大哥钮海宁的亲生母亲,他的妈妈是英勇的抗日烈士。这时,我才知道妈妈为什么对大哥那么关爱又那么严格。这时,我才知道千千万万为国捐躯的先烈中,不但记载在书本里电影中,也铭刻在我的家史上,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大概过了半年多,林公公又亲手送给我两本精装的《珠江怒潮》,这是谢立全海军少将撰写的长篇革命回忆录。他老人家嘱咐我,一本送给我父母,一本送给梁琦卿的妹妹梁陶卿(梁冰)。林公公还嘱咐我,你自己先好好看看,认真学习,争取做一名合格的共产主义接班人。捧着这两本记录着长辈们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革命回忆录,我顿时感到双手沉甸甸的,这里面饱含了林公公多么沉重的期望啊!
严守纪律的模范
六十年代初,原东江纵队司令员曽生担任了广州市长。新官上任,曾市长作了两项至今看来都十分正确的决定:一,城区内不准养狗;二,城区内汽车不准鸣笛。而林公公家,恰恰就养了两条狗。
一个周末,我来到林公公家,发现那条警惕性很高的大黄狗不见了。进到屋内,那条活蹦乱跳的小黑狗没有踪影了。保姆告诉我,广州市有规定呀,不给养狗啊,大黄狗送给大饭堂了。我问,那黑狗仔呢?保姆神秘地笑笑,指了指厨房。
开饭时,林公公在客厅另摆了一小桌,招待冯燊(时任省政协副主席)和另一位老战友(我记不起他的姓名),我自然就和林公公的家人另外坐在过道间的饭桌旁。 没想到,林公公向我招招手:“海林,你过来。”林公公向他们介绍说:“他是徐老三和冯坤的儿子,他爸爸妈妈不在广州,今天由他来当代表。”冯叔一听,笑了:“哈哈,美坤的仔呀,怪不得有点面熟。你知不知,搞地下工作时,我还假扮过你妈妈的老豆呢!”我懦懦地说:“那我要叫你外公啦。”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其实,我当时有过一闪念:“一位副省长在自家院里养只狗,又不放出去,算什么大事呢?”然而,林公公却是严于律己,身先垂范,做一名遵纪守法党员和市民。
林公公有一位亲侄女,当年在广州市大东门一家肉菜市场当卖肉的营业员,节假日也常带着老公和孩子来林公公家作客。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要求林公公帮她调换一个体面一点的工作,但是我看到过林公公教育她要努力工作,不能让领导知道她和林公公的关系。直到文革中期(那时林公公已含冤去世),我还见她在肉档工作。可见,林公公绝不利用自己的权力和影响去为亲人谋私利。
虽然林公公和娥姨对我十分厚爱,但我每次出远门,林公公都对我说:“你大个仔了,要多锻炼自己。”于是,我每次乘船去海南岛及后来乘火车去上海,林公公都不派车送我,都是让我自己提着行李乘公交车去码头、车站的。记得一次晚饭后,我提着一只箱子和一个手提包走到东山口,等了许久都没有公交车来,于是我拎起行李就往白云火车站跑。好险啊,我刚刚登上车厢,这趟开往上海的列车就启动了。尽管如此,我知道这是林公公不允许公车私用,更是林公公用另外一种方式爱护我,希望我不要滋生干部子弟的优越感,踏踏实实地做一名普通学生。
一九六三年以后,我考到上海去读书了,仅在暑假回海南途经广州时,到林公公家小住。在他老人家身边生活的机会少了,但是以我当年一个少年的眼光看,尽管林公公身居高位(全国人大常委、中共广东省委常委、广东省常务副省长),我却觉得他是一位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老人;尽管林公公是一位叱咤沙场的司令员,我却觉得他是一位对战友、对群众慈爱有加的兄长;尽管林公公鄙视特权、自视自己仅仅是人民群众的普通服务员,我却觉得他是一位纯粹高尚、顶天立地的共产党员,是奉公守法、精忠报国的伟大公民!尽管林公公在文革浩劫中被迫害致死、含冤九泉,但是他的品德,永远激励我们后辈学习。他的风范,永远感召我们后辈前行。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赤胆忠心,他的高风亮节,他的鞠躬尽瘁,永远活在我们珠纵后代的心中!
谨以小小的此文,深切缅怀敬爱的林锵云公公,并向参与缔造我们共和国的珠江纵队全体将士前辈们致敬!
写于二0一六年十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七周年之际
原珠江纵队司令员林锵云和副司令员谢立全一行回到西海看望乡民。图左起第5人为林公公,第6人为谢立全,右起第4人为乡领陈九。该合影摄于1962年春节期间,地点:顺德县西海(作者钮海林于2016年10月8日首次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