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子”大叔


 我在云南(17

 

“聋子”大叔

 

假期回老家,在集市上遇到了聋子大叔。他还是那样粗声大气的,不过看样子的明显老了,说话不是那么底气十足了。

一,“聋子”队长

“聋子”其实并不“聋”只是耳朵有点重。那时候生产队炸石头修梯田,他是队长,又喜欢逞能,没有及时躲避,耳朵被震坏了。

从我记事之时起,“聋子”大叔就已经是我们村的生产队长了。他一直干到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解散。“聋子”大叔十四五岁就当生产队长了。这么小年纪就当生产队长,而且一干就是几十年,说明他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聋子”大叔个子小小的,身高不到一米六。可他很结实,很有力气,不服输,有蛮劲儿。他做事舍得卖力,舍得下功夫,舍得动脑子,而且讲义气,为人仗义。“聋子”大叔干农活绝对是一把好手。但凡田间地头的活计,四时节气的安排,没有他不精通的;其他活计如简单的石匠活,木匠活,甚至撬猪阉牛,上马蹄修犁铧,也没有他应付不了的。 “聋子”大叔很要面子,有很强的公益心,以身作则,不占公家便宜,这是他让人敬重的原因之一。曾经他的父亲占过村里什么便宜,“聋子”大叔组织社员大会进行批判,他父亲为此而吃水泥自杀。

“聋子”说话声音很大,呜哩哇啦的。我们村里一直都没有喇叭的,生产队通知什么事情,包括每天的分工、出工、收工、评工,都是他亲自喊。村子本来不大,他沿着上下两条街心一喊,全村就通知到了。“聋子”大叔的性格暴躁是出了名的。跟人说话,一不合适,说着说着就吵将起来,吵着吵着就会打将起来。有一年因为分粮食的事情,他的堂哥说了什么,冤枉了他。他争吵几句,就一扁担抡向对方,将堂哥一条胳膊打折了。但是,即使跟他对仗过的人,对他还是心服口服。他从来做事出于公心,不会因为私人利益得罪人。“聋子”大叔在任上的时候,确实为村子里作过很多事情。比如我们新水井的改造,小学校的建设,都是在“聋子”大叔任上完成的。更早一点,我们村是当时全公社除了公社所在地之外最早通简易公路和通电的。这里面也有“聋子”大叔的一份功劳。“聋子”大叔之后的几任村干部,加起来也没有他做过的事情多。实际上,后面这几任村干部,只知道谋私利,没有为群众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比如,我们村的公路硬化问题,直到前年才解决,实际上政府已经划拨过几次款项了。

那天晚上在“聋子”大叔家吃杀猪饭,借着酒劲儿,大叔扯着嗓门叫嚷,“这些昧良心的混蛋,又没本事,心又黑。要是让老子干村长,早十几二十年就将公路修好了。”他似乎是要故意让那些混球听到一样。

 

二,我与“聋子”大叔

“聋子”大叔与我们家是表亲,他的父亲是我奶奶的亲弟弟。

可能与他对我父亲的崇拜有关,“聋子”大叔很喜欢我。虽然我们不是同一辈人,也不是同一代人,但他干什么都喜欢带着我。农闲的时候上山砍柴,他总是要约上我。在我个子还没有马高的时候,他就让我负责看管一匹马。实际上我只顾砍柴和赶马,捆驮子和上驮子都是“聋子”大叔帮我完成的。我与“聋子”大叔在一起,经历过很多有趣的事情。

那时候我们那里实在很穷,过年也没什么吃的。家境稍微宽松一点的,就是到江边驮一驮子甘蔗。大叔在江边有很多朋友,他去驮甘蔗一般不用出钱。我们俩赶着两匹马,驮着一驮子土豆,就可以换两驮子甘蔗了。江边甘蔗很多,又运不出来,所以在当地不怎么值钱。别人一般是早上去晚上回的,大叔朋友多,这家那家请吃饭喝酒,往往要在江边住两个晚上才回来。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十多岁,“聋子”大叔就教我喝酒了。江边属于热带气候,有各种水果。去江边最惬意的事情,就是可以随便吃水果。那水果就在路边,我们在马上就可以随便摘来吃的。水果太多了,不吃也要烂在地里。

有一年,供销社煤油断供。我们那里是用煤油来照明的,没有煤油,就只能用松明来替代,于是“聋子”大叔带着我和他弟弟赶马去江外驮松明。江外,就是南盘江那边的丘北县。那时候南盘江水相当湍急,在距离江水好几公里的山头就可以听到江水的咆哮,到了江边,说话就很难听得见了。到了江边,才知道对岸他的朋友不在家,要晚上才回来。他们家的儿子还不到二十岁,如此湍急的江水,没有把握可以划船接我们过去。大叔这时又犯了牛脾气,开始逞能,硬要对方将船划过来。那边来了两个人,加上我们这边三个人,还有三匹马。“聋子”大叔根本不会划船,他总以为什么事情他一上手就能学会。木船离岸不远,就被冲向一个漩涡。那一刻所有人都认定小命休矣,连求神都来不及。要说还是“聋子”大叔头脑敏捷,身手矫健。就在木船失控的一刹那,他抓着缆绳跳下船,迅速将缆绳拴在江中一个尖尖的礁石上。总算将船稳定下来。闻讯有对岸村民赶来,合力将我们的船拖出来。“聋子”大叔也吓得半死,一再叮嘱我不要将冒险经历告诉我父亲。要是我父亲知道他这样拿我的生命冒险,肯定会揍他的。

那时候,“聋子”大叔还经常带我去县城赶街。春天卖香椿的季节,我们头天傍晚采摘香椿,夜里分类捆扎,装好驮子,第二天赶着马去县城。香椿本身很轻,这样走到公路上的时候就可以骑马奔驰了。早上四五点出门,天刚刚亮就到达县城,正是人们早上买菜的时候,香椿也保持着新鲜,往往不多一会就可以卖完了。然后我们会将马赶到东门的马店里,让店主帮忙照看,喂点草料,我们自己就上街闲逛。我们一般要逛到下午三四点钟里离开集市回家。大叔总是有很多熟人和朋友,这里聊一会儿,那里聊一会儿。他是一个百事通和万金油,什么都懂,什么都说得上两句。大叔有着农民的那种狡黠,那种小聪明和贪便宜的心理。有一次下午我们准备回家前,牵着马逛到牛马市场附近,那里有卖羊汤锅的。大叔将马栓到羊汤锅边上的树上,要了两公斤羊肉,加上两碗凉米线。跟老板说,马拴在这里,我们端这汤锅去跟那边的卖马的朋友一起吃,吃完再过来开钱,顺便牵马。那老板爽快答应了。我们过去吃得差不多了,大叔对我说,过去将马牵过来,就说要喂点草料。我过去跟羊汤锅老板一说,老板点头了。我牵马过去之后,大叔打开口袋,将没吃完的羊肉连同锅子一起装进去,然后我们就策马扬鞭离开了县城。这样的事情,“聋子”大叔可不只干过一次两次。他还总是有他的道理,那些贩子们靠我们农民发了财,吃他们几斤羊肉算不了什么。

 

三,“聋子”大叔的婚事

“聋子”大叔算是一位能人,他聪明又勤劳,豪爽又仗义;可是,他脾气暴躁,家境又不好,又实在长得有点丑,所以三十来岁了还找不到媳妇儿。到这个年纪还没有媳妇儿,就会被看成是准备打一辈子光棍了。大叔显然不服气,他算是见过点世面的人,算是有点志向的人,他显然不甘于就那样窝窝囊囊打一辈子光棍。明媒正娶显然搞不成,他家境不太好,名声也不太好,即使有姑娘看得上上,别人家长也不一定看得上他。于是他想到了抢亲。

一次赶集的时候,“聋子”大叔认识北边白彝族村子一位黄花姑娘。那姑娘显然是被“聋子”大叔的花言巧语迷住了,愿意嫁给他。大叔请人去提亲,对方父亲不同意。 “聋子”大叔到了这个年纪,对婚事已经非常着急了,于是想尽各种办法找人说情。说来说去还是不同意,不过口气似乎有些松动。对方家长说,主动将自己的黄花闺女嫁给这样又穷又丑脾气又暴躁的人家,脸上无光。这样说来,如果不是明媒正娶而是抢亲,就可以在面子上过得去了。就这样“聋子”大叔决定实施抢亲。我也参与了这个过程。我那个时候应该是在读初中,十三四岁的样子。那一次我们一共去了五六个人,七八匹马。大概夜里十二点多就从村里出发了,只有一人拿着一只铜炮枪,其他人都空手。那时应该是夏天,一个月圆之夜。我们一路上策马奔驰,吆喝着,叫嚣着,甚是惬意。到达对方村子时,应该是三点左右。我们进村的时候,引起了一阵阵狗吠,但很快平静下来。其实是事先商量好的,“抢亲”不过是做个样子。我们到达院子时,对方已经将陪嫁的行李铺盖放在大厦下面了。我们没有休息,也没有进门,抓紧时间捆好驮子。哭泣中的新娘被扶上马背,我们又原路静悄悄走出村子。到了村口,向天上放了一枪,这表示这家的女儿是被人抢走了的。抢亲是那个时代很常见的事情,不一定意味着暴力,而是一种规避经济压力的权宜之举。“聋子”大叔和他抢来的媳妇儿没有好好过上多久。那姑娘来了不几天,就领教了“聋子”的狗屎脾气。实在受不了,就跑回去。大叔也没有再勉强,他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

再往后,我读高中的时候,“聋子”大叔又闹起了风波。真是匪夷所思,他居然跟我们村里一位赵姓的汉族女子好上了。那女子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女,人家家境又好,人还年轻。但问题是,那女子已经订婚,而且人家未婚夫在部队上。“聋子”这一次可是破坏军婚。我周末回家听人说,“聋子”大叔带着那女子去外地,不再回来了。我回到家里才发现,他们两个就躲在我家里,而且就住在我的房间里。纸是包不住火的,那女子的未婚夫军人已经向公社领导提出交涉。我父亲对此也拿不定主意。按理说,作为国家干部,他有那种政治意识,要反对这种破坏军婚的恶劣行径,可毕竟那是他的亲表弟,而且他找到合适对象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况且,看起来他们两个是相爱的。“聋子”大叔跟我商量,能不能写份材料交上去,就说是他先向对方提亲,而且对方也同意的;只是她的父亲见利忘义,看到后者条件好才悔婚的。我不知道事实如何,就照着大叔的说法写了一段文字,里面用了一堆堆书生意气的夸张词汇。我那时基本上已经成了书呆子,既不懂法律也不懂现实,只是出于亲情才胡诌了那个东西。那个文字后来也没有交上去。因为上级对我父亲施压,我父亲就动员“聋子”出去自首了。“聋子”大叔将他的小情人送回去,这事就不了了之。

再往后,我上大学的时候,“聋子”大叔的婚事终于解决了。那是隔壁村子的一个女子,跟“聋子”大叔的舅舅家还有某种亲戚关系。据说那女子是二婚,条件也不怎么样,也就不嫌弃“聋子”了。而且,那女子块头有“聋子”大叔两个那么大,身强力壮,她并不害怕“聋子”的脾气暴躁和蛮不讲理。据说,二人结婚不久下地干活,为什么事情争吵起来,“聋子”跳起来就打老婆,反被老婆两下子就拿下。自此以后,“聋子”大叔在老婆面前就变得乖乖的了。

 

四,“聋子”和“骗子”

生产队解体之后,“聋子”大叔就不再当村干部了。也是适应商品经济的发展,他开始做起生意。生产队的时候也做过一些生意的,比如到外地给生产队买大牲口。我们村的大牲口,全部是我父亲从部队回来的时候用转业费购置的, “聋子”大叔是参与者。我们那边做牛马买卖的,都叫做“牛生意”,那意思就是骗人的生意。“聋子”为生产队买过牲口,就以为自己有经验,不做生产队干部之后,就做起了“牛生意”。实际上他不具备做“牛生意”的本领,他的那两下子,吹吹牛还可以,一旦较真,必然露馅儿。做了一段时间“牛生意”,总是小赚大赔,为此我父亲因为担保他的贷款而贴进去不少。因为“牛生意“,”聋子“大叔的名声变得越来越不好了。人们有时候叫他“老聋子”,有时候叫他“老骗子”。

再往后,看别人做包工头赚钱,带着村里一帮年轻人出去做工程。“聋子”大叔有点小聪明,但毕竟所见世面不广,知识和能力也很有限,而且,他的那种农民式的狡黠在城市里也吃不开。而且,自从做了“牛生意”之后,人们说“老聋子”的心术变坏了。不仅赚不到钱,还经常坑人害人。那时候,他经常带着我弟弟出去,名义上都是包工头,但实际上我弟弟经常只是给他顶包的。有时候工程赚点小钱,就分给我弟弟一点点,也给乡亲发点工资。经常的情况是赚不了钱,他就跑路,我弟弟就得给他顶包。那时候的“聋子”大叔真的是比猴子还要狡猾,还要跑得快。他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农民,居然跑到北京和天津,西安和上海。他不是那种能够老老实实在工地上干活的人,自从走上“做生意”这条路之后,他就不能再像个农民那样靠苦力赚钱了。因此他跑遍全国各地,却从来没有挣到过超过路费的钱。那时候我也是挺悲催的。“老聋子”欠小工工钱跑路之后,小工们就把债算到我弟弟头上。那时候我一回老家,乡亲们可高兴了。早早晚晚总有人到我家串门,或者就在大门外的山墙边坐着。我当然知道他们来干什么,但也只能象征性地给点看病吃药的钱。

我弟弟因为深受其害,这些年一直将“聋子”大叔像狼一样防着。每次与家人说起“聋子”大叔的时候,他们的语气都是那种极端的厌恶。我对“聋子”大叔却没有那么深的偏见。我少年时期的很多经历是与“聋子”大叔联系在一起的,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聋子”大叔对我陪伴是我最珍贵的回忆之一。我对大叔一直怀有感激的。当然,在我与“聋子”大叔相处的时候,他还是个“好人”;而后来弟弟与“聋子”大叔相处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一个“坏人”。就我来说,与其去怪罪一个人,不如去谅解他,从时代的背景上去理解他。

2016/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