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云南（18）

“豪宅”

相传很久以前有外地人到我们哪儿。村口一户人家正在盖猪圈，外地人问“你们村子叫什么”的时候，村口那户人家以为别人问“你们在干什么”，于是用彝族话回答：“阿宝租。”“阿宝租”本来是盖猪圈的意思，之后竟然成为村名。事实上，在我记事的时候，我们村里还有一半左右是茅草房，按今天的标准衡量，确实比猪圈强不了多少。想一想那种情形都会觉得悲哀。茅草房四面用混合茅草的泥巴围起，顶上是易于腐烂经常要更换的茅草。墙上只有几个小孔，通风和采光主要靠门。房间不会很大，堂屋一侧是猪圈和牛圈，另一侧是厨房。楼层不是铺的木板，而是细木条。楼上堆放粮食，也住人。那种情形真是恐怖啊，楼下猪粪和牛马粪的气味充斥着屋子，在楼上更加强烈。还有各种虫子，总在身上爬来爬去。做饭的时候，烟子就关在屋里，很久很久才散得出去，所以我们那里的女人，很多都有眼疾。我后来读霍布斯的著作，说人类的生命充斥着孤独、贫困、卑污、残忍、短寿，我以为他说的就是我们那里的情况。

在我逐渐成长的过程中，茅草房也逐渐在减少。那时候，不盖瓦房的人家基本上是娶不到媳妇的。那时候的瓦房，也是极为简陋的。瓦房都是两层楼，以石块作为地基以及一楼的三面墙，二楼的三面墙用的是土基，正面一般用的是木板。顶上盖的则是烧制的泥瓦。楼面有的铺木板，条件不足的也有铺木条的。很长时间我们家的大瓦房都是我们村的重要标志，也只有我们家的大瓦房三面粉刷了洁白的石灰。我们家的老房子是爷爷在世的时候盖起的，那时候父亲还在部队上，而我们都还没有出世。父亲回家之后，考虑到要给我们兄弟几个结婚准备房子，挨着老房子又盖了一所新房子。结构和用材基本上与老房子一致。新房子一直没有彻底完工，因为父亲后来看到我们可能不会回去住他盖的房子了。在我离开老家的时候，村里的茅草房快被瓦房取代完了。仅有的两户人家没盖瓦房，实在是过于艰难。后来，其中一家搬走了，另外一家则绝户了。

最近这十几年，农民的日子确实好过了很多，最重要的标志就是盖新房的越来越多，而且新房盖得越来越讲究。我离开老家的时候，全村共有79户人家，而现在已经有将近150户。原来的村子，就围着水井和水塘，在三座大山之间的山洼处，后来，因为人口增加以及分家，房子盖得越来越远。村子向北边延伸最多，最北边的人家距离原来的村边已经有五六百米。那个地方越来叫做乱坟场，夭折的孩子通常就扔在那里。我们以前经过那里都要吐唾沫的，现在却盖起了一座座新房。现在的新房跟以前从结构到用材都大不相同了。现在有了三楼小楼，一般还有个院子，有大铁门把关。三层小楼一般在二楼还有个阳台。现在新式的房子不再是瓦房了，而是平顶的钢筋混凝土砖房。当然更加结实，也更加美观了。

前些年我们村里最豪华的房子是一段姓家的。就我们哪儿的水平来说，确实够豪华。似乎是城里人的别墅的式样，仅从外观看外墙贴的瓷砖就显出档次。据说那是在外打工的段家儿子为父母盖的，耗资达三十万。三十万，在我们哪儿可是天文数字。在我们老家，很多年轻人外出打工，整家都常年在外，甚至过年都不回来，可他们还是要在村里盖房子。也许是想着将来回来养老吧。这次回去，发现村子中央新起了一座楼房，这可是我们村里的第一座四层楼。仅仅看看那阵势，真是够吓唬人的。那房子可不是四层小楼，而是四层大楼。方方正正一个大豆腐块，据说占地面积达三百多平方。真是烧包啊，据说投资要在八十万以上。这是段家小子为自己盖的准备回家养老的。我向弟弟打听，哪个段家子弟这么有钱这么有出息，弟弟有点酸酸地说，什么有出息啊，就是你以前小学的同学，段某某。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这段某某确实是我小学同学。大概四年级的时候，因为偷同学的文具，被老师批评，被同学驱赶，待不下去，就辍学了。想来真是一个变态的家伙，他自己对学习一点兴趣都没有，从来不做作业的，却将全班同学的文具都偷了个遍。后来在他家里搜出的文具，每个同学都找到自己的一份。听说后来就在街上鬼混，后来又到煤炭山鬼混，不知道怎么就发了财了。

最初看到那些豪宅，我还是为我家老宅的过时且简陋而自惭形秽。听说那豪宅的主人居然是某某之后，我心里居然平和下来了。——说到这儿我看到了自己心理的阴暗。

2016/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