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恩半为报》之 冯生财
作者；海波
冯生财是冯山云户族哥哥，因此也是我的表叔。他是个地道的农民，大字不识几个，但却是个非常有传统美德的人，这就是我写他的原因。
冯生财本来不姓冯，姓杨，是离冯家崾十几里路的克槽村人，从小被抱养到冯家。他是一个非常和蔼的人，无论亲戚还是熟人，路上遇到了总首先打招呼。问寒问暖，使人如坐春风。冯家崾村在塬上，进城赶集必须经过我们村子。住在塬上的人家水果多，每到夏秋季节人们总挑着水果进城去出售。夏天挑的是李子，秋天挑的是梨和林檎果之类。他们经过我村时正是吃早饭时光，我们村里人也刚从山上回来，因此总能遇上。别的挑着水果的人看见我们都低了头快走，尽量不往我们脸上看——都在一个地界种庄稼，大人小孩统统认识，不让吧，不好意思；让吧，万一被吃上一个两个又心痛得受不了。唯有冯生财不这样，他一边吃力地挑着担子，一边见人就让。虽然没有人真去吃他的水果，但大家心里都热乎乎的，都对他有好感。
他对别人这样，对亲戚就更好了。我每次去冯家崾，他都请我去他家吃饭。有时去的时候并没有遇上他，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得到的消息。有时我和大人们一块到他村子附近种地，到晌午时他就赶到山上请我们去他家吃饭，说：“我家里虽然没什么好吃的，但凉水烧成开水也是个人心。你们走到我门前不进去，我心里难受。”这绝不是客气话，谁也能听出他的真诚。
冯生财虽然和气但绝不是“和稀泥”的人，反而是一个最能仗义执言的人。无论是村里还是邻村，只要遇上“家不和”的事他就立即挺身而出，说话虽然婉转但立场却十分分明，大家都说他是个“说理的人”、“治事的人”，有什么想不开的，都愿意和他说说。其中最令人感慨的是他对孩子的教育，这在当地被传为佳话。
他的小儿子中专毕业后分配到县变电所工作，有一年冯家崾正在拉电入户，他儿子回来时拿了些电线和配件，这本来是用钱买来的，冯生财就是不让往下卸，说：“你说你买的，周围人谁能知道？你有这份孝心，但我受不起这份怀疑。我觉得这比我出钱买了，自己从县城往回背还难受。”他儿子只好把那些东西放回车上又拉走了。事后村人都说他：“这样做太过分了，伤了孩子的一片孝心”。冯生财先用毛主席语录回答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然后又说：“在这事上做得过分一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咱们祖祖辈辈都是平顶子老百姓，受尽了别人的欺负。现在托毛主席的福，孩子上学了，当干部了，一定要挣这口气。”
这不是他一时的想法，而是一贯的想法，这一点在他大儿子的事上表现得最为充分。他大儿子小名叫胜利，为人处事和他很像，也是态度和蔼，处事稳重，待人真诚。他参加工作后，由于表现突出，不几年就被提拔为乡长，无论是上级还是当地百姓都对他评价很高，是一个有希望的年轻干部。如果放在别人身上，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肯定高兴坏了，可冯生财却不是这样，天天为儿子担心，每次儿子回来他都要嘱咐一番，说：“你吃着老百姓的熟的，拿着老百姓的生的，一定要好好给老百姓办事。不要说欺负老百姓了，就是光态度好事情没办好就算亏了人了。怎说呢？老百姓就是喂条狗，还能看家护院哩，更何况还花钱雇了你这个有文化的人呢。”有一年过春节时，胜利回来了，为他带回来一些好烟好酒，为的是全家乐呵一场。冯生财当时没说什么，只问这烟多少钱，酒多少钱，你每月挣多少钱。问过后默不作声，只是深深地叹气。直到第二天才问儿子说：“你挣那点钱怎么能抽得起这么好的烟，喝得起这么好的酒呢？”儿子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解释说：“这是别人送的——”冯生财立即打断儿子的话，说：“那为什么没人给我送呢？为什么你没当乡长时就没人送呢。小子啊！这可不是平常的烟酒，这是杀人炸弹啊。”儿子急了，解释说：“这又不是经常事，不是过年吗？”冯生财说：“‘刚开始不补，大了就得尺五’‘小时候偷针，大了就得抽筋’，再大的土坝也是从小口口上漏开的。”儿子说：“现在都是这样，人家给你的烟酒，你不收，会被人骂的，说你假正经。”冯生财一听这话，就说：“如果真是这样，这事你不能干了。社会上的事我说不了，你的事我还想说说。我看你还是辞了这工作做点别的吧。我不指望你大富大贵，只指望你平平安安。”不知是他说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别的原因，过后不久他儿子就辞职下海做生意去了。
冯生财的几个孩子都做了生意，都做得不错。更重要的是这家人和气、团结、讲信誉，走到那里都威信很高。不但得了邻居们的赞许，还受到政府的表彰。前些年他们家被评为模范家庭，受到省上有关部门的表彰。
日子虽然过好了，冯生财仍本色不改，成天起来忙这忙那，总不停歇。有一年几个孩子决定在延安买一块坟地，想让他在百年后也风光一回。事先没有公开这事，只是私下悄悄地运行。运行得差不多了，才告诉了冯生财。冯生财这次虽没有生气，但却断然拒绝了孩子们的好意，他说：“你们别的事都做得很好，但这件事没想周到。你们把买那坟地退了，我死后还是埋在冯家崾。”儿女们以为他不想火化，连忙说：“在延安也不一定要火化，这事你只管放心。”冯生财一听笑了，说：“我想回冯家崾是为了你爷爷和奶奶，他们缺儿欠女，打小抚养了我，我应该埋在他们的脚下。虽然这是些迷信，但不这样做我问心有愧，觉得对不起老人，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一席话说得儿女们心服口服。
这些年来我只见过冯生财两次，，第一次见他大约是2009冬天，当时我在延安有事。有一天我出去吃饭，忽听见有人喊我。先叫大名，后叫小名。回头一看，见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向我跑来，走路走路一瘸一拐的，手里还提着个马扎。直到走近了，我才认出是他。他没和我多聊，只是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店面说：“我女儿在那里卖饭，有软糜子油糕和猪灌肠，都是地道的家乡饭，你去尝尝。”说完扬了扬手中的马扎，说他还要给人钉鞋：“应人事小，误人事大。走了不好。”直到我走出好远了，他还在那里张望，生怕我不去。那次我还真的去了那小店，一边吃家乡饭，一边和他女儿聊天。他家被评为模范的事就是那天了解到的。
再一次见面是前年，我和老伴回家为我父亲上坟。途经延安时有几位我当年教过的学生请我吃饭，吃的还是家乡那几种饭，但店面却很大，客人也很多。我想起了冯生财女儿的那个小店，就说了上次吃饭的事，并连带着说了冯生财的为人。本是当闲话说的，不料大家都大笑起来，说：“你看这里的老板是谁？”说着就叫来老板，原来还是冯生财那个女儿。他们扩大营业，新开了这个门面。冯生财正好也在，听说我来了，也过来了，亲热得像什么似的。这次我发现他比以前老多了，完全是个老人了。想起他的为人，想起他的做事，想起小时候见到那朝气蓬勃的他，我一下子感觉到恐惶，心想：这一代老去后，他们的那些正直、智慧、善良和达观还会继续存在吗？我们这个民族的良心还有多少呢？由此想了许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