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傻子(十二)


二傻子(记传体小说连载)

文/潘国尧

 

      十二

 

细数千百年来的开国皇帝,总是勤勉的和有魄力的居多,胡乱治国的一般都是二代三代或者更多的后代,直到末代。像宋太祖赵匡胤,还有明太祖朱元璋,这是所有开国皇帝中做得最好的,虽然前者登场的方式不够厚道,而后者治吏治民太过残忍,但就对一个国家的贡献而言,两人堪称开国爷中的佼佼者。

当然这不好比,一比这小说就没地方发了,不展开也罢。反正十年文革,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昏聩的老人导演的一出闹剧,后来被小个子定性为十年浩劫,这个形容词基本靠谱。这场劫难无形部分是这个民族传承下来的许多优秀的东西都给扫除掉了,比如谦逊,比如诚信,比如友善,比如和谐,比如不作恶等等。有形部分则是造成了大面积的贫困。虽然太祖在位期间,卫星上天,原子弹氢弹施暴,工业体系基本成型,社会总体保持稳定。但是贫困这个幽灵在任何的空间里都在出没,比如那个年代留在二傻子记忆深处的,除了饥饿,还是饥饿。若干年后二傻子在帝都混,因为职业的关系,少不了有各种的应酬,但是他能不去就尽量不去,实在推不掉,就在去之前先给肚子垫个底,因为他怕宴席上控制不住自己的食欲,还有那些说来就来的对于饥饿的各种场景的再现。

开学时,二傻子爹给了他十块钱,但一直到第一个月结束,那张十元大钞就楞没破掉。平时,二傻子的日子是这样过的:一天三顿干饭,都是食堂里蒸的,每次用铝制的饭盒淘完米,二傻子就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霉干菜铺在饭盒里,等饭熟了,霉干菜还很香。实际上有不少同学也都是这种吃法,也有一部分家境好一点的,他们就会去食堂窗口排队买菜。一般能买荤菜的也不多,大多是买些素菜,比如大白菜,萝卜,冬瓜等,但是好歹还有些油水。食堂也比较人道,就是那些蔬菜会有很大的汤水,每次干的卖完了,这些汤水专门有一个窗口免费供应。二傻子一般也不去免费窗口排队打汤,但是顿顿吃霉干菜干饭,屎都会拉不出,所以偶尔他也会厚着脸皮跟初中那些学生一起排队打一碗上面飘着几点油星的汤水喝。

第二个月的第一周周末,二傻子回家去背米,老娘问他钱花光了没,二傻子从裤兜里摸出那张绉巴巴的十元大钞在他娘眼前晃了晃。老娘问那你天天吃霉干菜?二傻子说,老大以前在工地上干活不也天天吃霉干菜吗?老娘叹了口气,说这样吧,这个月把这十块钱花了吧,下回来背米,我再给你十块钱,“现在你哥你弟弟都有工资了,家里条件比以前好多了,不过为了盖房子,日子还得紧着过,房子不盖起来,你们兄弟仨以后都得打光棍。”老娘说。

从此,每周有那么一两顿饭,二傻子也会去食堂排队买点素菜吃,其实那菜也真是便宜,一般都是三分钱或者五分钱一大勺子,就是每天吃一顿,一个月也花不了块把钱。但是为了以后避免成为村里光棍大军中的一员,二傻子决定还是少花钱为上策。第二个月去背米的时候,老娘要给他钱,他又从裤兜里掏出绉巴巴的五元大钞,说还能撑一个月,不过这回老娘还是另外又给了他五元钱。

冬天的慢慢长夜,肚子特别容易饿,二傻子让娘做了一大罐子的炒麦粉带上,他的那些同学都有这玩意,每天上完夜自修,用开水冲一碗,整个水饱,然后呼呼大睡。

 

就这样,一个学期好歹熬过去了。过年的时候,二傻子爹决定要造房子了,按照他的意思,准备花个千把块钱造三间瓦房,但是二傻子他哥觉得不如造两间楼房合算,一是多出来的地可以做个院子,二是两层的楼房房间比三间瓦房还要多一间。当时村里除了那些大户人家祖上留下来的木结构楼房外,一般新造的都是平房。二傻子爹怕超出预算,不同意,但他大儿子执意要造二楼,说他这两年在外面工地上混过预算,早算计好了,除了楼板,别的材料用不了多少,“楼板我可以自己做,只要你能给我搞来一吨水泥,钢筋啥的我自己想办法”,老爹问你怎么想办法?老大说我去公社五金厂里找那些冲床冲过的边角料铺在水泥桁条上,上面用混凝土一浇,这楼板不就成了吗?

这样七算八算,大概会比原先造平房的计划多花几百块钱。过完年,老爹跟二傻子说,你就安心准备高考吧,家里造房子就不用你操心了,本来想多给你点钱的,但是现在要造楼房,只能对付着过了。

江南开春早,四月天,日头马上热起来,四周山上映山红盛开的季节,好多虫子也都多起来,晚上上夜自修只好把窗子关起来,因为日光灯下总是有许多虫子来自杀,这使得90多号人的教室显得特别的闷热,各种气味都有。

而白天的时候,操场边的那些泥地里,还有学校农场的菜地里,总有许多蛇出没,特别是湖水中,每逢下雨天前,那些水蛇扎堆的闹。二傻子平时跟临近公社一个叫大傻的同学关系最铁,原因是每次数学考试,要么是大傻倒数第一,要么是二傻子垫底,当然还有一个小傻子偶尔也会来争夺这个位置。后来同学们就给仨傻子按照年龄给序了位,刚好二傻子家里也是行二,村里人一般也这样称呼他,他倒是觉得有实至名归的荣耀。

那天傍晚,大傻和二傻一起在湖边背书,看到水里好多水蛇在打架,就说我们捞几条玩玩。两人把旁边一个羽毛球场的球网拆下来,一人一头在湖岸边兜了几网,竟然抓了十几条水蛇。二傻子平时在家里杀黄鳝泥鳅是把好手,但是手边没菜刀和剪刀,他就用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把那些水蛇的头都切下来,把蛇皮都扒了下来。水蛇扒了皮,白晃晃的很好玩。过完年,二傻子已经有好多日子没沾过肉味了,他说我们把这蛇蒸了吃吧。

大傻家里的情况也跟二傻差不多,平时也难得吃上肉,就说这个主意好。那天两人抓了许多水蛇,挑个大的在湖边把蛇整利索了,装在一个饭盒里,二傻子还在饭盒上铺上一层霉干菜,然后放在学校食堂的蒸饭笼子里。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二傻子嫌麻烦,没把蛇吃掉,他想中午再蒸一次,蛇肉会更嫩滑一些。偏偏那天上午最后一节课是政治课,政治老师有拖课堂的习惯,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了,二傻子飞一般跑到食堂。但他还是去晚了。每次找饭盒都是一场混战,总有不少饭盒子被打翻,偏偏这次打翻的是二傻子那个装蛇肉的饭盒。好多同学和老师都围在那个蒸饭笼子旁边,有几个女生还在哭闹,二傻子不敢走近去,但他分明看到那几条白生生的水蛇肉泼的到处都是。

总务处的老师根据饭盒编号锁定了二傻子,那天班主任在办公室里破天荒地骂了二傻子半节课,这之前他对这个老实的学生印象还是不错的,谁知道蔫人有时也会干出格的事呢。班主任骂人跟教过二傻子课的其它老师不一样,他骂人的时候自己一点都不生气,总是像上课一样的提问题,比如他问二傻子:以前杀过蛇吗?二傻子说杀过。吃过蛇肉吗?二傻子说吃过。蛇肉好吃吗?二傻子说好吃。好吃你怎么不在家里继续吃呢?要跑到学校里来吃?二傻子说这不要高考吗。那你说你到底是来高考的还是来杀蛇吃肉的?如果是前者,你就没时间杀蛇,更不可能把蛇扒了皮放到蒸饭笼子里去蒸啊。

然后班主任开始新一轮的问题:你说蒸饭笼子是蒸什么的?二傻子说是蒸饭用的。那你蒸的是饭吗?二傻子说不是,我今天蒸的是蛇肉。给你蒸饭的地方你却去蒸蛇肉,是不是下午你就不用去教室听课了?二傻子说我错了,下次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然后班主任就接着问第三个问题:你最怕吃饭时看到什么?二傻子说怕见到死人或者烂掉的蛤蟆。那你下次吃饭的时候我给你的饭盒子旁边放一只肚子都烂胀了的蛤蟆,你还吃得下去饭吗?二傻子一下子就有种想吐的感觉。

就这样,班主任在那半节课时间里提了N个这样的问题,二傻子只能顺着老师的问题一个个回答下去。最后,班主任说把刚才这些问题好好消化一下,然后写一篇深刻的检讨书向那天所有被蛇肉吓着的同学道歉,“一定要写的深刻,不深刻重写”,班主任最后强调说。

二傻子的这份检讨书前后修改了4次,最后才勉强被班主任认可,然后让他自己把检讨书贴在食堂买菜窗口的小黑板上。

这事也让二傻子很没面子,同寝室的室友拿这破事开了他好几天玩笑,而班上那些女生每次走过他的身边都要捂住鼻子尽量躲开,好像他就是条毒蛇似的。

蛇肉没吃到,倒惹了一身骚。不过高二年级有几个男生却从二傻子的检讨书上受到启发,他们周末也去抓了一些水蛇,然后剁头去皮,到山脚下生火吃烤蛇肉。但是二傻子已经向班主任保证再不抓蛇了,所以当他听说烤蛇肉之事时,难过得直咽口水。

 

每天被饥饿逼仄的滋味总是不好受,虽然青春期应该还有比饥饿更重要的其它感觉,但是当饥饿袭来的时候,其它的需求就退避三舍了。

一个周末,大傻又邀请二傻去山上看书。傍晚下山的时候,两人在山脚下的一个灌木丛里看到有一群鸭子在找食,二傻子的口水又忍不住流了出来,他说这鸭子真肥。从上次吃不成蛇肉到现在又过去好多天了,天天吃霉干菜和食堂里只有一点点油星的蔬菜,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大傻看出了二傻的心思,说要不今天抓个鸭子回去吧?二傻子怕事发再被老师骂,想了想还是走了,但是大傻下手挺利索,抓了一个最肥的老鸭,把鸭脖子一拧,鸭子就断气了,然后顺手塞进书包里。

大傻敢抓但是不会糊弄鸭子。好在是大周末,几乎所有的住校生都回家补充给养去了,俩傻子因为米还没吃完,这周就没回去。而老师的家大都在城里,周末也都回去了,平时喧嚣的校园此时比坟地都还安静。两人提了两壶开水就在湖边把鸭子拔毛开膛洗干净了。这回是绝对不能再去蒸饭笼子里蒸了,因为出了上次蒸蛇事故后,食堂专门派了一个人每次笼子上大锅蒸之前都要逐一检查饭盒子。那怎么把鸭子弄熟呢?二傻子说晚上湖边安静,要不就在湖边生火炖老鸭汤吃。

那天两人在湖边找了几块砖头架了一个灶,把鸭子放在一个大铁皮脸盆里,上面再扣上一个小铁脸盆当盖子,然后找了一些枯树枝条烧了半天才把鸭子炖熟。等到要吃了,二傻子才记起没盐,赶紧回寝室去抓了一大把霉干菜。可是等他回来的时候,大傻只给他留下了一个鸭架子了。二傻子也不生气,毕竟这鸭子是大傻抓来的,他把霉干菜和水和鸭架子一起又煮了一会,然后把整整一面盆的老鸭菜汤全都喝到了肚子里。

完事后两人把搭灶的砖头和一些吃剩的骨头全扔到了湖里。

周一的升旗仪式结束后,校长照例要对上周的情况进行总结,在表扬了几个班级的课堂纪律,批评了一些宿舍的违纪现象后,校长特别说了一件事,说昨天南岙有群众到校长室来告状,怀疑是本校的学生偷了他们家的一只老鸭子,“我希望偷鸭子的同学主动到校长室来认错,否则,查实是谁干的,开除学籍!”

但是这事俩傻子做得一点也不傻,早把现场收拾干净了,喝完老鸭汤回到寝室前,二傻还在田径场的沙坑里把当锅的铁皮脸盆擦了个锃亮。校长说要查,他怎么查呢?那会儿摄像头啥的还没普及到一个中学校园里呢,这事除天知地知外就俩傻子自己知道了。

再说鸭汤都喝掉了,鸭子还会还魂么?

 

若干年后,二傻子已经在一所乡村中学教书了,有一天,一个留长发蓄大胡子的家伙径直骑着一辆红色的摩托车闯进了校园,门卫拦都拦不住,摩托车的后座上还绑了两只肥大的鸭子。当时二傻子正在上体育课,但见那家伙一路喊着“二傻子”骑过来,那些正列队做准备动作的学生都乐了:敢情老师还有这么好听的绰号。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二傻子就知道是大傻找来了。这家伙连着读了三年高复班,也没考上,后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总之俩傻子是好多年都没联系了。

那天,二傻子让食堂的师傅把两只鸭子加工成了一大锅老鸭汤,俩傻子中午就在寝室里吃肉喝酒,二傻问大傻这些年都在干吗?大傻说就在海涂里养鸭子。二傻说你怎么会去养鸭子呢?大傻说自己对那晚的那顿炖鸭大餐一直念念不忘,“我当时想,既然鸭子这么好吃,我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养一窝呢?”大傻说先是在自己家里养了十几只鸭子,但是隔壁邻居嫌鸭子拉屎太脏,没办法,他爹就给他在海涂里弄了一间草舍,大傻每天赶着鸭子下河让他们自个儿找食去,自己就天天睡大觉,“后来这些家伙自己生蛋孵起了小鸭子,他娘的,老子都没娶上媳妇,它们倒先成家了。再后来那些鸭蛋我也不吃了,就那样,一年后这些家伙给我整出一个文科班的鸭子,再后来,我爹给我去公社信用社贷了一笔钱,就把鸭场给整大了”,大傻喝了一大口黄酒后继续说道,“只是这些年我一直有个心病,就是我还欠你一只鸭子,不过那天的鸭肉实在是太香了,我没忍住,我应该给你留一点的”,大傻说。

二傻拿汤匙喝了一大口鸭汤,说,今天这鸭汤也没那晚的好喝啊。

俩傻子就在斗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

笑过之后二傻子觉得哪儿不对劲,他说你今天把欠我的鸭子还掉了,“那咱俩还欠人家一个鸭子怎么办?那个时候一只老鸭也值几个钱呢,兴许我俩把他们家一个月的生活费给吃掉了”,听二傻这么说,大傻心里也有点沉重,“要不这样吧,你陪我去,我俩找个时间去趟南岙,我赔他们家10个鸭子”。二傻说这个主意不错,“反正你现在别的没有,鸭子多的是”,二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