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是治人以治事,是官本位,西方文化是治事以治人,是效率本位,以效率为本。文化往往成为我们的思维局限性,在我们理解经典文献时,也会体现出这种思维局限性。
《论语学而》:“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孔安国对此的解说:“慎终者,丧尽其哀;追远者,祭尽其敬。君能行此二者,民化其德,皆归于厚也。”
宋代大儒朱熹在《论语集注》一书中对此的注释:“慎终者,丧尽其礼。 追远者,祭尽其诚。民德归厚,谓下民化之,其德亦归于厚。 盖终者,人之所易忽也,而能谨之;远者,人之所易忘也,而能追之:厚之道也。故以此自为,则己之德厚,下民化之,则其德亦归于厚也。”
自古孔安国和朱熹对此的理解,被后人尊崇为对此话的唯一的理解,祸国殃民,贻害无穷,以至于世世代代的大多数中国人根本不知道这句话的本意中,还包含着更为深远、深刻的意义。
固然,孔安国和朱熹也不会故意歪曲曾子的意思。为什么这样说呢?
《孟子》: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效乎?吾闻之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荀子》:“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故君子敬始而慎终。终始如一,是君子之道,礼义之文也。夫厚其生而薄其死,是敬其有知而慢其无知也,是奸人之道而倍叛之心也。君子以倍叛之心接臧谷,犹且羞之,而况以事其所隆亲乎!故死之为道也,一而不可得再复也,臣之所以致重其君,子之所以致重其亲,于是尽矣。故事生不忠厚不敬文,谓之野;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谓之瘠。君子贱野而羞瘠,故天子棺椁十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然后皆有衣衾多少厚薄之数,皆有翣菨文章之等,以敬饰之,使生死终始若一,一足以为人愿,是先王之道,忠臣孝子之极也。”
还有孔子的意思:“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可见,孔安国和朱熹这样解释,在孝道这一层面而言,实际是符合曾子的本意的。但是,我们不能局限于孝道,尤其是丧祭之礼这一层面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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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以下例句之中,我们可以看到更为深远、深刻的意义。
(一) 慎终
《礼记•内则》:“曾子曰:孝子之养老也,乐其心,不违其志,乐其耳目,安其寝处,以其饮食忠养之。孝之身终,终身者也,非终父母之身,终其身也。是故父母之爱亦爱之,父母所敬亦敬之,至于犬马尽然而况人乎!”
《大戴礼记•曾子大孝》:民之本教曰孝,其行之曰养。养可能也,敬为难;敬可能也,安为难;安可能也,久为难;久可能也,卒为难。父母既殁,慎行其身,不遗父母恶名,可谓能终也。
《尚书•仲虺之诰》:慎厥终,惟其始。
《尚书•太甲下》:“无轻民事惟难,无安厥位惟危,慎终于始。”
《礼记•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左传•襄公三十一 年》:“子皮曰:‘善哉!虎不敏。吾闻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 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之。’”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子之所慎:齐,战,疾。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於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期行,绥之期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
《孔子家语•五仪解》:孔子曰:“所谓庸人者,心不存慎终之规,口不吐训格之言,不择贤以托其身,不力行以自定;见小暗大,而不知所务,从物如流,不知其所执;此则庸人也.”
老子《道德经》:“慎终如始,则无败事。”
《荀子》:“虑必先事而申之以敬,慎终如始,终始如一,夫是之谓大吉。”
《醒世姻缘传.第三六回》:“守节事难,与其有始无终,不若慎终于始。”
(二)追远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远乎。」
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清•曹雪芹《红楼梦》第五十三回:五间正殿前,悬一块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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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局限性的理解同样存在于别处,如敬天,会被局限理解为皇权的至高无上,因为皇帝乃天子。实际上,天是天道,敬天,更深远、深刻的意思是敬畏天道、顺应自然规律、讲求客观实际。《孟子•离娄章句下》:爱人者,人恒爱之。而爱人,也会被局限理解为注重搞人际关系,将搞人际关系的重要性摆放在做事的重要性的前面,在评价人物的时候也是这样,形成一种世世代代的根深蒂固的价值导向和行为导向。
在其更为深远、深刻的本意上,慎终追远、敬天爱人,是中国哲学的精髓!
二程:“送死,天下之至重!”
至重到什么程度?看看帝王将相、“地主老财”们的丧葬遗址就行了。中国人自古就有着将大量财富随死者埋藏在地下的传统习俗,这种传统习俗的影响,实际非常的深远!
任何私有制社会,物质财富给所带来的影响力,实际会对世代世袭的政治权力构成威胁甚至发展成挑战,在物质财富的世代积累之中,一定会积聚起这样一种足以超越皇权的影响力。西方社会的历史,实际就是物质财富的掌控者,其影响力逐渐积累并最终发挥出跨地域的、跨国际的、超越皇权的影响力的历史。而在古代中国,皇权时刻提防那些巨富家族,要那么多财富只能是祸害子孙,不如埋了。从古到今,中国的商人阶层都是依附性的生存、发展,他们所采用的,也正是这么一种依附于权力来生存和发展的主流模式,比如盐商、地产商、地主等等。商人与技术的融合,商人积极谋求与技术人士的合作以创造和挖掘新技术红利,是商人非依附于政治权力来生存和发展的最佳模式,是工商阶层和技术人士共同的独立性价值的唯一来源,而这从来就没有成为中国商人们生存和发展的主流模式。商人们都以依附权力为生存和发展的主流模式,而不会主动积极的寻求与技术人士的合作,中国也因此不能获得更多的技术发展的刺激因素。
国家是一种组织模式,公司也是一种组织模式。商人与技术人士的结合(技术型的公司,即为其主流模式),也是一种组织模式。公司作为一种组织模式,其挖掘和培养人力资源的效率,超越国家。当一个国家之内,有着多种组织模式活跃,这个国家的活跃程度也就决定着其具备有利于发展的更大的活跃性。与其说清王朝是被八国联军打败的,不如说是被东印度公司打败的。
在中国,物质财富的掌控者始终被压制于政治权力之下,至今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