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红木椅子
文/潘国尧
那年彻底告别老家时,我带出了三样宝贝:一样是一个煲汤的砂锅,这个砂锅曾经为我带来过巨大的欢乐,特别是在冬天,把大鱼大肉炖烂了冻起来,然后以鱼冻或者肉冻下酒,能让自己天天过大年;另一样是一个我怎么也离不开的电视机,那会儿电脑还没流行,看英超、意甲或者德甲,然后糊弄足球彩票,有一段时间成了老衲业余生活的重头;还有一样是两把仿红木的椅子。
就要搬家前,前妻像个皇后般的指点着家里的那些东西说:随便挑,看中啥就拿走。最后老衲就选择了上述三样宝贝。
搬家那天,胞兄说这么远的路(从老家到杭州),带些小的急用的东西就成了,椅子这种笨重的家具要它干吗?我说怎么装都是一车,“我带走它们有我的理由”。
不惜以来去上千元的运费把两把笨重的椅子带到省城,这在别人看来是个SB的举动,但对老衲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事!
因为,这曾经是父母最喜欢坐的椅子,特别是母亲,坐在椅子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看着看着,就靠在椅子背上睡着了,然后,父亲就给她垫上一个枕头,再盖上一件衣服......那情景,恍如昨天。在我看来,我走到哪里,父母都会在椅子上坐着,跟我到哪里。
早年在乡下教书,辞职前的几年,因为学校里专职的体育老师下海做生意去了,新的体育老师一下子分配不来,爱好体育并在三大球上有点三脚猫功夫的老衲就被校长看上了,校长说:老潘,你就专职教体育算了。但当时老衲还兼着班主任,这个班级是我从初一一直带到初三的,期间收了不少家长的礼,如果中途放手了,怕对不起那些家长。最后校长跟老衲妥协,说是这个班级的语文继续教,班主任也照做,另外再教三个班级的体育课,直到这一届学生毕业,就封我为体育教研组组长,做专职体育老师。
因为做了体育老师,就有比较多的机会出去打比赛或者做裁判。当时孩子还小,这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前妻基本不管的,所以我一出差孩子肯定要吃点苦头。这样每当我要出差的时候,我就打电话给爹。我爹是个对政府崇拜了一辈子的好公民,只要我说是出差,也不问我到底是出的什么差,一准全力支持,在老人的印象中,能出差的都是那种干部啥的,所以我一说“出差”,老人家就来劲,总是很爽快地说:我跟你娘这就过来!
爹和娘只要从老家一出来,我就基本没心思“出差”了,一是怕二老在家无端地受气受辱;二是我最想跟二老聊聊过去的那些事。所以只要能抽得出时间,我就一定要偷偷溜回家看望二老和孩子。
好在县里也就那么屁大一点的地方,骑自行车也就个把小时能到家的。通常的情形是晚上我回到家时,父母早已经吃完饭,伺候好碗筷,在和孩子一起玩了。见我回家,父亲总要埋怨几句,说好好的开你的会,老回来干吗?
我也懒得跟老人解释,只说外面的饭菜不好吃,想吃母亲做的菜。母亲就会去厨房给我鼓捣几个菜,大都是下酒的,父亲看着我吃得很有味的样子,有时也陪我喝两盅。
爷俩喝酒唠嗑的时候,母亲就在一边嗑瓜子看电视逗孩子玩。孩子玩累了,母亲就伺候孩子去睡觉,等孩子睡了,她就继续回来看电视嗑瓜子。我和父亲吃喝完后,为让母亲多休息一会,就自己收拾碗筷,收拾好后,也总是要陪着二老看电视。
这个时候父母坐在椅子上,我就会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地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爹聊过去那些事,聊着聊着,母亲就干脆靠在椅子背上睡着了。母亲睡着后,父亲也不把她叫醒,而是去房间里取来一个枕头,轻轻地塞到母亲的脖子下,还去找一件衣服毛毯什么的盖在母亲身上。然后老人家就催我早点休息,说明天还要早起去开会呢,他自己则靠在椅子上继续看电视。
我回房间后也是睡不踏实,总要出来试图劝爹叫醒母亲,我说这样直着身子睡很伤筋骨的,但爹总是摇摇手叫我别管,说在家里母亲也总是这样看着电视就睡着了的。
大概要到半夜的时候,母亲才会醒过来,这时父亲就搀扶着母亲回房间睡觉,然后自己又出来继续看电视。
爹是村里有名的夜猫子,虽然大半辈子在城里工作,但是根本就没有城里人的讲究,每次回老家休假时,如果是在天热的时候,他几乎整宿整宿地去河里摸虾。文革后期,老家农村天灾人祸,几乎家家吃不饱饭。我们家就靠着爹的工资买黑市粮,才让我们兄妹几个正常地生长发育。那时老衲的大舅在上海闸北区的一个大饭店工作,还是个工人头头,别的福利也轮不到乡下的亲戚享受,但他有办法搞得到上海粮票。不过也是要有关系才能弄到,还要出2分钱一市斤的低价去关系人那里买。
为了能弄到上海粮票,就得把大舅伺候好。大舅平时也好喝两口,还特别喜欢吃家乡带去的土特产。霉千张(一种用北方人叫豆皮发酵做成的豆制品)是必不可少的赠品,母亲会专门用黄豆去兑换一些鲜千张,然后以祖传的手艺做成霉千张。记忆中,母亲总是把那些千张码起来,然后切成半指宽一指长的条块,把鲜千张用稻草一扎一扎的捆好,找一个小箩筐,在小箩筐底部铺一层晒干的蚕豆壳,再码一层千张,上面再铺一层稻草,如此循环着一直铺到小箩筐的顶部,然后把箩筐放在家里阴凉的角落,大概放一周至10天左右,等新鲜的千张上长出绿毛,就成了霉千张了。
而父亲则是在大热天整宿整宿的去小河里摸虾,有时候一晚上能摸两三斤河虾。母亲把这些河虾用盐水煮熟了,晾干,去壳,就变成极其美味的虾仁干了。
然后父亲就带着这两样宝贝乘火车去一趟上海换粮票。粮票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其地位是与人民币等同的,如果没有粮票,即便你有再多的人民币,你照样还得挨饿!
但是上海的粮票只能在上海本地买米,所以父亲在大舅那里搞到粮票后就要直接在上海买好米,然后再设法把米弄回来。这非常费事,因为坐火车回来,随身只能带几十斤米。父亲就去十六铺码头找老家渔村的出海船队,那会儿渔村每个月总有几艘渔船要运一些海鲜到上海,父亲就厚着脸皮找船老大套近乎,好说歹说的求船主把他辛辛苦苦弄来的米带回老家。这样,青黄不接的季节,我家就能靠着这几百斤从上海带来的大米支撑过去。
这非常关键,那时候我们几个孩子都处于长身体的关键时候,好多人家基本是瓜菜代的时候,我们家至少能喝上稀饭。.
当父亲一个人坐在那把仿红木椅子上看电视的时候,我也睡不着,就起来跟他聊这样的旧事,我问父亲你那时是怎么把那些米弄到十六铺码头去的?父亲说,还能怎么弄,找根棍子挑着去呗。我说上海这么大,你怎么能挑着走去呢?父亲说有时也搭公交车,但总是要被上海司机和一些市民骂“乡下赤佬”,我说你这么大的脾气怎么就忍得住这种侮辱呢?父亲反问说:你们吃饭重要还是我去跟人吵架更重要?
聊到这个问题时,父亲就沉默了,我仿佛也看到了父亲挑着一担米使劲往公交车上挤的那种艰难情景,也说不上话来。这时我总要从冰箱里翻出几个鸡蛋,用油煎了,再从坛子里舀出几碗黄酒,爷俩就着荷包蛋边喝边继续唠嗑。这时父亲就会说:那时吃个荷包蛋,你娘得唠叨半天,现在你看,大半夜的还煎蛋吃呢,“世道是变好了,你也要珍惜,别整天想着去外面混,外面不好混的!”
喝完酒后我就要睡,但是父亲依然撑着不睡,他说这个时候睡着了,早上就起不来了,起不来的话,就没人送孙女儿去幼儿园了。
这样爹就继续躺在红木椅子上半睡半醒地看电视,一直撑到天亮。
天亮了,我要出门,孩子也被父亲送到幼儿园去了,母亲则去集市买菜。这个时候爹就开始大睡,往往要睡到午饭时间才起床。
后来,我在省城三番几次地搬家,每次搬家,别的一些东西总是弄丢,但这两把仿红木椅子却始终不曾放弃。直到我后来再次成家,又再次在省城买房。装修房子时,自己在北京混,一应重活累活都交给了妻子,搬家前几天,妻子把我从北京叫回来,说家里的几大物件得等我来选择购买。
其实我知道,妻子的意思是叫我来处理掉租屋里的那些老物件,尤其是那两把仿红木椅子。买大物件,这些活她比我要内行的多!
因为客厅并不是很大,一圈沙发已经占去了不少面积,如果再放上两把仿红木椅子,不但显得更挤了,而且椅子的颜色料子做工和新买的少发格格不入,妻子也知道这两把椅子和她那从未见过面的公婆的那些平凡故事,说要不就放在后阳台上吧。
但是后阳台日晒雨淋的,椅子肯定得坏。
万般无奈之下,老衲只得把椅子搬到了新居的电梯间,心里想,这么好的椅子,也许会有人给收走去接着用呢。
果然,半个小时后我再去电梯间的时候,椅子就不见了。我去找小区保安调看录像,保安说你要看什么?我说就看刚才我放在电梯间的那两把仿红木椅子是被谁拿走的。保安说你不用调看了,那两把椅子搬到顶层我们的宿舍里去了,“你要是想要回,就自己去搬回吧。”我马上说不用了,这样的结果非常好!
保安不明白我的话里有话,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心里想说:椅子与我还在同一个楼里,至少父母离依然离我不远呢。
现在,父母在地下已经生活了快20年了,那两把椅子却还在这幢楼里,我几次想去保安的宿舍里看看椅子,妻子说这样不太好,“保安都换了好几茬了,这椅子也许早不在了吧。”
但这两把椅子一直在我的心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睁眼,就好像看到母亲在椅子上打瞌睡的样子,看到父亲在拿着个枕头垫到母亲的脖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