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 桥
(写者 令箭镶玉)
1948年深秋,种罢麦子的张新要修路。
不是他要修路,而是他父亲临死之前的愿望。他父亲死的时候说,你爷爷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修通村子到官道这条路,你知道我一直要修,炮火连绵,都毁了。眼下不打仗了,你答应我把路修了,仓里的麦子全粜出去,余粮够应付春上饥馑就算了。张新拉着父亲的手哭。他父亲说,不准哭,你答应我。张新点头说,记下了。
他父亲第二天就殡天了。
张新被父亲一再叮咛,是因为张新从来就不听话。父亲让他学医,他偏偏去读桥梁工程。他父亲让他和黄家小姐美锦完婚,他偏偏在天津找了个学生。眼看要咽气了,父亲亲自给他写信,一个月后,张新到家,第二天父亲就死了。
办完丧事,做完五七,张新就叫了几个年轻长工扛着自制的标杆去测量定点。一路风尘,张新的棉袄露出棉絮了也没工夫整一下。母亲说,让美锦来吧,妈眼都花了。张新啃着玉米窝头,眼窝深陷坐在麦秸堆上,他说,顾不上。
测完数据,点上油灯画图,三天之后大样出来了。他把图纸寄给他的老师过目审核,转过身就赶着骡马大车拉石子白灰,拉胶土洋铁桶,更主要是让佃农们出工,他宣布,出工修路,五年不交地租。佃农们会算计,当然知道利弊,于是都到场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图纸寄回来之后,张新看了修改的地方之后,说,开工。
路基是三七土,一尺一尺用石磙碾压出来的,路面铺了三寸洋灰石子。路一天天往官道延伸,邻村的人都来看稀罕。有人说,张家这是要败家,修个路能有啥好处。有人说,你懂个屁,这叫积德行善。
张新不多说什么,他坐在路边的草棚里,赤裸上身拉风箱烧茶水。他只是给爷爷还愿,只是给父亲了却心愿,他本心并不想修路。在草棚里,他收到哈瑞的信,她跟着表哥去美国了,她说她很抱歉。母亲来给他送东西的时候,身后跟着拘谨的美锦。张新说,啥时候下雪了,妈给媒人说就是吉日,迎娶美锦。妈哗哗地笑了,美锦哗哗地哭了。
路修完了,只是小凉河上的桥尚未破土。石料石匠泥瓦匠都备下了,但下雪了。天寒地冻的,领头的师傅说等开春吧。张新说,和大家说,都到我家领份子钱,人人有份,厚薄自知。每个人再领一份猪肉,过个年吧。
美嘉过门,过了年到了春上肚子就隆起了。带来丰厚嫁妆,却都被张新糟蹋了。都拿去当了换钱买洋灰。美嘉什么也不说,只说,留下玉佩,留下红肚兜。后来张新把头顶在美嘉肚子上哭,美嘉只拍着他的后心说,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
小凉河上的桥没有修起来,县上来人说,你们农民懂个啥,修桥补路怎么是你们的事,停下,必须停下。一停就是好几年,当初在张新婚礼上当众吟诗赞颂张新的张家族长说,不要急,办善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张新说,那我趁着这机会生娃吧。美嘉于是就忙了,接连生了三个小丫头。
第三个丫头落地,族长来家说,来个副县长也姓张,我去说了,他大力支持。张新说,可惜好石匠死了俩,泥瓦匠得重新找。族长走了,张新抱着老二晃悠,美嘉说,你去吧,我能带好她们。
找来了很多工匠,刚做好两个桥墩,又有人来说停下。原来是四清工作队的指示。张新家被划大地主这事被翻出来。工作队队长说,大地主修的桥能有好结果吗?于是又停下了。时间一长,那些工匠们都飘零了,死了,走了,迁移了。那些被錾子修得整齐的石料也被拉去修田堰,白灰膏也被挖出来写了大字“三面红旗万岁”或者“人民公社就是好”。族长托了人,张新去了建筑公司当临时工,专做城市公厕设计。
张新家在城里的油坊和染坊起初被合营,后来直接都被没收了。然后就开始饿肚子,张新看着母亲、美嘉和五个闺女没有话说,每个月在县建筑公司领取的钱和粮食补贴不够用,他第一次感觉当男人窝囊了。肚子都成问题,修路的事就顾及不到了。偶尔想起来对父亲的承诺,他会愣上半天。
然后就是浑浑噩噩很多年。这期间,美嘉又生了三个丫头。直到取消工分分了地,张新某天说,我去看看桥墩。美嘉说,再过几年吧,积存多点钱。张新点头,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很多。
几个丫头陆续考上大学,专业都是建筑,有土木工程设计,有桥梁工程设计,有建筑装饰设计,商量好似的。年迈的族长说,这些闺女都是好闺女。
又筹备修桥是1990年,张新备料的时候,闺女们跑来说了很多话,美嘉突然发病了。她临终时候说了抱歉,说没给张家生一个儿子。张新拉着美嘉的手不说话,也没有哭,只是眼泪止不住掉落。母亲故去的时候,张新也是这样,他已经不会哭,只会掉泪。
1992年冬天,小凉河上的桥修好了。来了很多人祝贺,省里的,县里的,电视台的,等等。但张新没有到场。
某时,他跪在张家祠堂好久。就一个人,唯一能陪他的族长也故去了。闺女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他是被闺女们架着回家的。一路上,闺女们和外孙女们叽叽喳喳的,他悄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