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寒假-12
松山(2):松山战场遗址
2019-1-27
大垭口在松山的西面,松山战场遗址从这里进去。
下车后,按照司机的建议,穿过一片小树林,朝着山上纪念碑的方向走去。小树林里有一座座坟墓,半米来高的平台上架着船型的墓室。当年的松山战场,在这里差不多每一平米都会倒下一人,于是我想当然以为那有些壮观的墓葬可能会是抗日英雄的,过去仔细一看才知不是。于是觉得自己的可笑,当年死了那么多人,哪有功夫安葬,哪有那么多钱那么多地来如此厚葬。
松山战场现在已经开辟成景区,有专门的管理机构,游客中心有休息的茶座,提供一些简单的介绍资料,还有不少战史书籍及其他材料出售。我去年看过的余戈的“滇西抗战三部曲”也有出售。游客中心的对面,是一排当地人经营的小店,出售各种土特产,提供各种小吃。
一位看起来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走过来,说是可以提供导游服务,还说一般导游费是100元,今天人不多,可以优惠到50元。看过几本书,自以为对松山战场有所了解,原本想一个人自由自在慢慢走走看看的;又想书上看到的不一定可以落实到实处,还担心会在错综复杂的故战场上迷路,于是就接受了小伙子的服务。小伙子姓杨,当地人,原来在外面打工的,松山战场旅游兴起之后就回到家乡,从事旅游相关的工作。
小杨说,他们家就住在附近。松山战役时,他们家的老房子被日军占领,用作战地医院。现在,他们将老房子进行了装修,提供客栈服务。还说,他父亲收集了一些战争遗物,开了个小小的陈列馆。我在余戈的书中,看到过关于日军战地医院的一些记载。当时日军伤亡也颇惨重,由于医疗条件有限,很多重伤者只能呆在医院等死。死人太多,来不及掩埋,就堆放在院子里。小杨还邀请我去他们家参观,晚上就住在那里,我想想就觉得有些不舒服。
景区大门有人值守,但不售门票,简单登记之后就可以进入。
登上几级台阶,迎面是一座墓地,墓碑上写着“陆军第八军第一百零三师抗战阵亡将士公墓”。边上,还有一块残碑。据说,这是唯一幸存的当年留下的松山战役纪念碑,原来安置在别的地方,文革中受到破坏,后来才移到这里。我看历史资料了解到,第八军是原来国军参谋长何应钦的侄子何绍周的部队,是攻打松山的主力,战争中损失最惨重。在松山战役中伤亡的八千国军将士中,有四分之三以上来自第八军。在昆明市中心的圆通山,也有一座第八军阵亡将士的纪念碑。
公墓南侧的洼地,是一片水塘,叫做干塘子。一弯池水,看上去清幽幽的,湖面上映衬着蓝天和白云,周边是迎风摇曳的松树。池塘位于北侧的松山阵地和南侧的阴登山阵地之间,背着正面国军的进攻阵地,相对隐蔽。当年占领松山的日军,经常在这里洗澡。池塘边还有一些猫耳洞,美军飞机来轰炸的时候,洗澡的日军就到洞里躲藏。小杨说,干塘子原来很浅,全是污水,前些年才从附近水库引水来换过。干塘子边上,有一棵小叶榕,树干上可以看得到大大小小的很多弹孔。据说,这是经历松山战役之后仅存的几棵树之一。榕树本来是长得很快的,我后来在大理公园里看到的一棵榕树,才二十五年的树龄已经几人才能合围。这棵历经战火洗礼的榕树,至今也才一人合围。可见战争已经严重破坏了它的生长能力了。不过,这棵榕树的生命力已经足够旺盛,历经多少次轰炸而能幸存,而且至今还有生命力,很了不起。它可以成为中华民族不屈精神的一种象征。
干塘子的南侧,应该就是当年的重要战场阴登山。现在,大家都叫它“鹰蹲山”。据说,因为战争中死人太多,后来常年有大量老鹰蹲在山上,故得此名。现在山顶上建起了雕塑广场,纪念当年参战的远征军。雕塑广场分成好几个方阵,展现不同类型远征军的风采。中间最前面的是老兵方阵。小杨说,雕塑广场2013年落成时,还有十八位参加过松山战役的老兵健在,现在只剩下十来位。最近些年,我参加过一些民间组织为抗战老兵募捐的活动,我估计这样的机会已经不多了。还有一个儿童兵的方阵,其中一个小兵雕塑的身边还有照片,有介绍。这个叫做李占红的儿童兵,松山战役的时候才十三岁,而参军已经六年了。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他们显然是为祖国的独立和解放作出重要贡献了的,但是我知道,他们的这种行为其实是不自觉的,是被迫的。将一个孩子拉上战场,不论出于何种动机,都是不人道的。据说李占红现在还健在,生活在贵州。希望他晚年能够得到幸福。他值得人们的尊重,应该享受晚年的幸福。
我很震撼的是,雕塑广场上还有一个战马的方阵。看到那一匹匹剽悍俊美的战马,我流泪了。战争期间,不仅失去家园的人们在抗战,作为人类最忠实的战友,战马也作出了自己的努力,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想一想,在滇缅公路被日军切断之后,运输粮草及其他军用物资的重担很大部分就压在了战马的背上。穿过战火中的滇缅公路,翻越崎岖的,险峻的,积雪的高黎贡山,是多么艰难,多么危险啊。人可以叫苦,可以懈怠,而战马只能坚韧着,奋力前行。在高黎贡山山上,很多战马累死了,冻死了,坠下山崖摔死了。我为战马方阵感动且流泪,并不是我的观念里战马比战士更值得尊重,而是因为,我们懂得尊重战马,就会更懂得尊重人,珍惜人。
从干塘子朝东望出去,两山之间是一个豁口。远处,怒江东岸,滇缅公路像一条白色的带子,缠绕在山腰。豁口的右手,有土路通往鹰蹲山;豁口的左侧,有新修的步道通往松山主峰。前行不久,有观景台,可以俯瞰到半山腰的腊勐镇,腊勐镇一侧的滇缅公路,还有谷底的怒江。正对面,就是怒江东岸的高山。当年,占据松山高地的日军,可以用大炮控制对岸的滇缅公路;对面山头的国军指挥部,也经常受到日军的炮轰。至于半山腰的腊勐镇及其附近的滇缅公路,似乎徒手扔石块都可以达到。
松山的正面,实在太过陡峭,足有六七十度的山坡,不要说携带向上仰攻,就算徒手攀登都很困难。据说,听到进攻信号之后,战士就拼命往山头爬,有的爬到半途就累死了。因为行军而累死人,在松山战役中是常事儿。很要命的是,松山的正面不仅坡度大,而且坡面尽是碎石子,既难攀登,又难挖掩体掩护。日军占领松山之后,将山上的树木砍伐殆尽。朝上仰攻的国军一动作,就暴露在敌军枪口之下。不要说守军还有新式武器,就算只是堆起一堆石块,也够进攻一方受的。
整个松山战役,进攻的国军一方先后投入两个集团军,实际参战的有两万人;防守的日军一方仅有1340人,其中还包括部分伤兵。从1944年六月初展开反攻,两个多月都攻不下主阵地。国军人数上占绝对优势,那是将近二十比一的对比;就武器而言,国军一点也不比日军差。国军有对面山上的大炮对敌军阵地轰炸,有美国飞机的空中支援,还有美国援助的火焰喷射器。相反,困守在碉堡中的日军人数处于绝对劣势,还很多受伤;粮食已经供应不上,后来发现他们已经开始吃人;虽说有一些重武器,但却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可就是这样的军力对比,国军硬是拿敌军没有办法。
蒋介石很着急,一再下命令限时攻克松山。没有办法,就只有赶着士兵往山上冲,送到敌人枪口上去。于是,一个团一个团的士兵就在敌人的密集火力下报销了。我在读余戈写的战史的时候就在想,一次一次的进攻不凑效,一批一批的士兵在敌人密集火力下惨死,能不能换换思路,改改策略。明明知道正面进攻如此困难,为什么不侧翼进攻,或者从后方包抄。还有,日军已经断了军火和食物的补给,将其包围起来让其饿死也是办法。我也想到了挖地道的办法。松山真的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它的结构似乎天生就是用来帮助日本人防御的。比如,它的正面非常陡峭,进攻很困难;它的背面却比较平缓,而且是土坡,很容易修简易道路运送物资到山顶阵地;正面坡面大多是碎石,进攻方很难挖掩体来掩护;而到了接近山顶的部分,却又成了土山,容易挖战壕,筑碉堡。既然敌人可以在山顶利用土山挖战壕,筑碉堡,国军自然也可以用挖暗道的方式,填埋炸药轰炸敌人碉堡。
之所以很长时间不转换思路,一味正面强攻,驱赶士兵送死,在我看来是因为在官长的眼里士兵的生命根本不值钱。我读余戈的战史,讲到何绍周的征兵的事情。那时候,各支部队都是从自己家乡征集并补充兵员的,而征兵的方式就是抓壮丁。情况紧急的时候,就从集市上抓,到学校里抓,到工厂里抓。那些抓来的兵,尤其是从农村田间地头抓来的,没有文化素质,没有纪律观念,没有身体素质,不知道为什么打仗,甚至不知道为谁打仗。大多数新兵,枪还没怎么摸熟,就被迫上了战场。发令枪一向,就硬着头皮往前冲。不往前冲不行啊。停滞不前或者后退,是死路一条,因为后面有执法队的枪顶着。敌人的防守是那样的严密,火力是那样的密集,在敌人弹尽粮绝之前,国军以以往的正面强攻的方式进攻,可以说有多少人就会死多少人。我后来读芭芭拉·塔奇曼写的《史迪威与美国在中国的经验——1911-1945》,讲到史迪威对中国军人的评价,说那时候的国民党军队,士兵和低级军官是出色的,而中高级军官则是愚蠢的,而且越是高级军官就越是愚蠢。其实愚蠢倒不一定,人们的蠢行很大程度上与利益有关。在驱赶士兵无谓送死的过程中,除了利益,更多的还是对士兵生命的不珍惜。
1944年八月初,强攻几个月不凑效之后,何绍周的部队才想起来挖暗道,埋置炸药。从距离日军阵地最高处即子高地几百米的道人坪子开挖暗道,直达日军主阵地碉堡之下,埋置了三吨炸药。八月二十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之后,日军主阵地堡垒被摧毁,松山战役取得了决定性胜利。
在小杨的带领下,我们离开游览步道,进入到当初开挖的作业坑道,慢慢向山顶的日军主堡垒走去。坑道原来有一米八深,现在还有一米左右;宽度还是原来一米左右。好几个地方,顶上还有掩体。当初开挖坑道的时候,为了诱惑日军,在附近还同时开挖了几条掩护坑道,在挖掘过程中还在侧面和上面盖上钢板。接近山顶日军主阵地的地方有个拐弯,朝前是埋藏炸药的地方,转弯出去是后撤的通道。
走出坑道到达子高地顶部,可见到地层上明显的塌陷,两块地皮之间有二三十公分的高差。爆炸之后,地堡里的日军都被埋葬了。战争结束之后,云南大学的方国瑜教授深入地堡做过考察,了解了地堡的结构。敌军主堡垒埋葬在地下,是个三层的体系。第一层用于瞭望和射击,第二层储藏粮食和弹药,第三层用于休息。第一层之上覆盖着直径一米左右的巨木好几层,巨木之上,又覆盖了厚厚的钢板,钢板之上,还覆盖了土层。工事完成之后日军曾经作过实验;在碉堡上引爆炸弹,里面的守军只是感觉到轻微的震动。可见,要不是采取暗道爆破的方式,还真是奈何不了它。
离开子高地,转向松山北侧下山。一路上是密密麻麻的战壕,各种各样的坑道,掩体,兵舍……从北侧通往后山腹地,坡度较缓,土质的山体,日军修建了简易的道路,运输车辆可以将给养直接送到前沿阵地。沿着简易道路两侧,三五米之间就有散兵坑,用于防守。日本人真是战争机器啊!占领松山之时,就预想到未来松山在防御中可以起到的重要作用,就开始设计和建设防御工事,两年之间就将松山建设成为滴水不漏的坚固堡垒。可能因为当地人对卫国英雄的崇敬,对那场重大战役的敬畏,松山战场一直得到很好的保护。至今,那些工事还很好保存着,几乎没有多少人为的损坏。
绕了一圈,又回到阵亡将士公墓。我让小杨回去,他的导游工作结束了。时间还早,我想再独自走走看看想想。我本来想从公墓后面的松林走到子高地去的,走了几步,发现好多松树脚上都有块大理石碑,上面刻着人的名字,还有生卒年月等等内容。仔细一看,都是些参加过松山战役的老兵的名字。我于是明白,这些参加过松山战役的老兵,可能舍不得这块土地,或者是舍不得埋在这块土地上的战友,于是交代子女,在自己去世之后,将骨灰埋在了松山的松树之下。我猛然醒悟到,我这样闯入,可能是一种亵渎。于是准备离开。就在我侧身的一刹那,脚下一滑,顺势就单膝跪在地上,抬头一看,眼前正是一位抗战老兵的墓碑。我可能确实是冒犯了,我的这一跪可算是赎罪。
绕过干塘子,又走到松山和鹰蹲山之间的那个豁口。面对着远处怒江东岸的高山,那山上白练一样的滇缅公路,激情澎湃,热情奔涌。那是一个多么悲壮的时代,那是一场多么惨烈的战争啊。脚下这山坡,如此陡峭,如此险峻,山上还有恶狼一样的日本人,那些强壮和瘦弱的,勇武和胆怯的,清醒和懵懂的士兵们,他们冲上来,倒下去,吼叫,呻吟,死亡,再后来,腐烂了,湮没了。我顺着通往鹰蹲山的土路走进去,感觉阴森森凉飕飕的。在这一面山上,在那三个月间,多少流畅的鲜血凝固了,多少灵动的生命终结了。那曾经蹲在这山上的老鹰,把他们带回故乡了吗?
折回来,围绕松山的旅游步道下面,有一条土路向前延伸。我希望可以沿着这条土路绕松山走上一周。走上一周,也算是凭吊吧。路很窄,很陡。路边的树木很茂盛,很茁壮。这一片地表都是碎石子,植物只能长在石头缝隙里。它们怎么能长得如此茁壮呢?在这面山坡上,每一米都躺下过一位英烈,每一个石缝都渗透着英烈的鲜血。英烈鲜血浸透的土地上,怎能不长出茁壮的大树呢?
回到游客中心前面的小街,见到了小杨,我交给他一百元导游费,没要他找。他对我的帮助远远超过这个价值。小杨跟他妈妈合伙做生意,他们轮流看店和带游客,小杨交代他妈妈给我炒份饵块,又接着去揽客。小杨妈妈很热情,又开朗大方。她说她有两个儿子,三个孙子;小杨是她小儿子,已经有个儿子了。接着又说起他们家的战地医院客栈,说起她家老头子的战争遗物陈列馆,说起扩大客栈经营的打算。
本来只是准备简单吃碗素炒饵块的,结果小杨妈妈在里面炒了两个鸡蛋,还加了不少火腿,这样就显得有些奢华了。我才吃完,小杨转回来了。说他有空,可以骑摩托车将我送到大垭口去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