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给中共中央致过贺电吗”
2022-02-12
王锡荣：《鲁迅生平档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一部引人入胜的著作，像是侦探小说，考察与鲁迅生平有关的一些有争议而未定论的问题。各种观点的分析、比较、综合，作者提供新的证据、史料、判断，作出新的解释。此书是增订本，在初版基础上，大部分问题又有了新的材料和观点的补充。
作者王锡荣原先是钢铁工厂的工人，自学成才，成为专业的鲁迅研究者，担任过上海鲁迅纪念馆馆长。从本书内容看，作者知识渊博，治学严谨，对鲁迅有着真诚的热爱。
全书讨论了十八个有关鲁迅生平的问题。这些问题有“解谜”的意思，故曰“疑案”。不过有些问题很有价值，有些问题价值不大，有些问题则没有意思，容易引起低级趣味（并非作者本人的低级趣味）。
“鲁迅给中共中央致过贺电吗”，这是该书深入讨论的一个问题。
最早谈到这个问题的是冯雪峰。他在五十年代的两篇文章中提到这件事。一是在1951年的《党给鲁迅以力量》中说，红军长征到达陕北的时候，鲁迅和茅盾给毛主席和朱总司令送过一封庆祝胜利的电报；二是在1952年的《回忆鲁迅》中说，鲁迅和茅盾给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庆祝长征胜利的电报，在他动身前往上海之前几天转到瓦窑堡。中央要他到上海之后先去找鲁迅和茅盾而不是地下党组织，可能有这个原因。冯雪峰的说法有几个要点：1，是鲁迅和茅盾发出的；2，是发给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3，是庆祝长征胜利的；4，是电报；5，没有谈到电报内容。
1956年，樊宇从1947年的《新华日报》上发现一则消息：“一九三六，二，二十：红军东渡黄河，抗日讨逆，这一行动得到全国广大群众的拥护，鲁迅先生曾写信庆贺红军，说‘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这则消息的内容与冯雪峰的说法有所不同。1，是鲁迅发出的；2，是庆祝东渡黄河的；3，是信而不是电报；4，有信的内容，“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
1961年，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中谈到这件事，说红军到达陕北后立即兴师抗日讨敌，鲁迅与朋友一起向党中央发去电报，说“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中国与人类的希望”。许广平的说法与樊宇的说法基本相同，略有差异。1，是鲁迅与朋友一起发出的；2，是庆祝兴师讨敌而不是长征胜利的；3，是电报而不是信；4，有内容，只是由“人类和中国的将来”改为“中国和人类的希望”。我手头有1976年版的《鲁迅书信集》，扉页上有“致中共中央 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看来是采用了樊宇的提法。
1975年，茅盾接受访谈时说，红军长征胜利后，鲁迅曾经跟他说过，史沫莱特建议拍一个电报到陕北表示祝贺；鲁迅说他交给史沫莱特去办。茅盾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又说到，1940年他一家到延安时，张闻天告诉他说，你和鲁迅给党中央拍来的电报我们已经收到了。茅盾的说法中有几个要点：1，是以鲁迅和茅盾的名义发出的；2，是史沫莱特经手的；3，是否是鲁迅执笔不确定，但茅盾是没有执笔；4，是庆祝长征胜利的；5，是电报而不是书信；6，收件人是党中央而不是毛主席和朱总司令个人。
鲁迅（或者鲁迅与矛盾）给党中央（或者毛主席与朱总司令）写信（或者发电报）庆祝长征胜利（或者东渡黄河抗日），是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这显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得到全国人民的衷心拥护的，显示中国文化界的领袖们是始终关注红军和中共中央的行动的。在陕北的党的领导人在多次讲话中都讲到这件事，以提振解放区人民的信心，鼓舞战士们的战斗意志。但是，因为一直没有看到文本，就留下很多疑问。1，发件人是鲁迅还是鲁迅和茅盾？谁执笔？ 2，收件人是党中央还是毛主席和朱总司令个人？3，是庆祝长征胜利还是东渡黄河？4，是信件还是电报？5，内容究竟是什么？这些问题不解决，似乎就不能确定信件或者电报的真实性。
解决这个问题其实也是塑造鲁迅形象的“工程”的一个构成部分。毛泽东在1940年的《新民主主义论》中给予鲁迅以高度的评价，用了前所未有的三个“伟大”，七个“最”。之后，思想文化界，尤其是曾经接近鲁迅的艺术家和理论家，专业研究鲁迅的理论工作者，就不遗余力地参与塑造马克思列宁主义者和无产阶级文艺的领导人鲁迅的“工程”中。作为鲁迅晚年最信任的作家和理论家，冯雪峰在这个过程中发挥过主要的直接的作用。本书讨论的十八个问题中，与冯雪峰直接有关的有好几个，“鲁迅与陈赓见过几次面”，“鲁迅传递了哪些方志敏手稿”，“鲁迅给中共中央致过贺电吗”，“鲁迅有没有给毛泽东送火腿”。研究者往往是带着目的进入研究进程的，刻意寻找材料来证明希望得到证明的问题，这很有可能将仅仅是相关的材料当成确实的材料，这样的研究受到怀疑就是正常的事情。
众多学者参与了这个问题的探究和讨论。
1979年，中央党校的唐天然在1936年10月28日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机关报《红色中华》悼念鲁迅的专版上的《鲁迅先生的话》中看到一段话：“英勇的红军将士们，你们勇敢的斗争，你们的伟大胜利，是中华民族解放史上最光荣的一页，全国民众期待你们更大的胜利，全国民众正在努力奋斗，为你们的后盾，为你们的声援！你们的每前进一步，将遇到极热烈的欢迎和拥护。”（P279）唐天然认为这就是鲁迅和茅盾给中央的贺信或贺电。这段话里没有“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一句话。另外，《鲁迅先生的话》中还引用了另外一段话，来自鲁迅先生的一篇文章《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
1986年，西北大学的阎愈新教授在1936年9月15日出版的《火线》第61期上看到杨尚昆同志的文章《前进！向着抗日战争的胜利前进！》，其中引用了“朋友们”的一段话，就是上面唐天然在《红色中华》上看到的那一段。此外，杨尚昆的文章还引用了“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的光荣和幸福的未来”。这句话与樊宇和许广平提到的信件内容非常相似。杨尚昆的文章中，还很多次使用了“在……身上，寄托着……”的句式，可见他对这种表达的喜爱。阎愈新的这一发现，不仅“证明”了唐天然的发现，还“落实”了“寄托着……”一句话是鲁迅来信的内容。
1995年，阎愈新又有新的重大发现。他在1936年4月17日西北中央局机关报《斗争》第95期上发现一篇文章，全文如下：
《中国文化界领袖××××来信》
读了中国苏维埃政府和中国共产党中央的《为抗日救国告全国同胞书》、中国共产党《告全国民众各党派及一切军队宣言》、中国红军为抗日救国的快邮代电，我们郑重宣言：我们热烈地拥护中共、中苏的号召，我们认为只有实现中共、中苏的抗日救国大计，中华民族方能解放自由！
最近红军在山西的胜利已经证明了卖国军下的士兵是拥护中共、中苏此项政策的。最近，北平、上海、汉口、广州的民众，在军阀铁蹄下再接再厉发动反日反法西斯的伟大运动，证明全国的民众又是如何热烈地拥护中共、中苏的救国大计！
英勇的红军将领和士兵们！你们的勇敢的斗争，你们的伟大胜利，是中华民族解放史上最光荣的一页！全国民众期待你们的更大胜利，全国民众正在努力奋斗，为你们的后盾，为你们的声援！你们的每一步前进，将遇到热烈的拥护和欢迎！
全国同胞和全国军队抗日救国大团结万岁！
中华苏维埃政府万岁！
中国红军万岁！
中华民族解放万岁！
× × × ×
一九三六、三、廿九
阎愈新认为这就是鲁迅和茅盾给党中央的贺信的全部。但这封信也可能是摘录的，因为没有抬头，很难说是完整的。这封信中没有“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人类和中国的将来”一句话。阎愈新认为这句话原来就不是鲁迅-茅盾贺信的内容，而是来自另外一封来信。这封信与鲁迅-茅盾来信登在报纸的同一版面，人们在摘引时看错了，摘到了一起，才有了这种误会。
在寻找鲁迅-茅盾贺信的过程中，从唐天然的“发现”到阎愈新的两次“发现”，都有很多让人质疑的地方。他们都是带着目的去寻找的，很容易将“似乎是”当成“确实是”。唐天然从《红色中华》纪念鲁迅专栏中“鲁迅先生的话”看到那段话，就断定是鲁迅-茅盾贺信，这是很草率的。即使这段话真的是鲁迅说的，也不能证明就是正在寻找的贺信。阎愈新从杨尚昆的文章中看到他引用的一段话就是被唐天然所“发现”的“鲁迅来信”，就作为“鲁迅来信”接受下来；并且肯定了所引用的另外一段话中的“寄托着……”。阎愈新后来发现的这封信，内容更丰富，包括了唐天然确定为“鲁迅来信”的，也是自己认同为“鲁迅来信”的那一段。这些推断，逻辑上都是不严谨的。又因为报上登载的这封信有标题“中国文化界领袖××××来信”，似乎更有理由确定为鲁迅-茅盾来信了。但是，××××果真就是鲁迅和茅盾吗？作出判断的依据仍然是猜测，依据猜测作出肯定，显然不够严谨。
看到这封“完整”的信件，直觉告诉我有问题。首先在第一段和第二段。1934年上海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后，就一直没有正式恢复。1936年4月冯雪峰到上海，就是奉中央的命令去恢复上海党组织的工作的。这种情况下，鲁迅与党组织的联系早就中断了的。他怎么可能读到信中提到的那些最近的中央文件呢？他又怎么能了解到那些抗日民族运动的信息呢？阎愈新针对其他研究者的质疑，说鲁迅可以从报刊上了解到党的政策和全国抗日运动，这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当时在上海的党的文艺界的领导人周扬等人完全与党中央失去联系，他们了解红军到达陕北以及提出抗日统一战线的主张，都是辗转从外国报纸看到的。最让我怀疑的是末尾那“四个万岁”。尽管解放区的“万岁”与“吾皇万岁万万岁”的“万岁”含义有别，但我相信对封建礼教封建制度深恶痛绝的鲁迅是万万做不到连呼四次“万岁”的。
鲁迅研究专家倪墨炎提出，此行的文风与鲁迅的文风大相径庭，鲁迅不可能看到那些中央文件，也不可能了解那么多全国民众的抗日活动。他提出这封信可能是伪造的。不是鲁迅和茅盾起草并发出的，而是别人起草代发的，而且是在鲁迅和茅盾不知情的情况下发表的；甚至，贺信代写者不在上海，而很可能就在瓦窑堡。倪墨炎推测，从对中央文件的熟悉情况看，从对全国抗日运动了解情况看，从喜欢在文章中喊口号的情况看，这个代写者很可能是博古。当然，他这完全是猜测。不过，说那封“贺信”来自鲁迅和茅盾，有很多疑点，要证明很困难。如果说是“伪造”的，很多问题就解决了，那些解释不了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可是，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茅盾说鲁迅跟他讲过给中央拍祝贺电报的事情，他后来到延安时张闻天又跟他讲中央收到了他和鲁迅发来的电报，中央领导又在多个场合讲过“鲁迅、茅盾来信”，“鲁迅、茅盾等公开拥护党中央和红军”，冯雪峰两次讲到鲁迅-茅盾发贺电的事情，这些都足以证明或肯定有过一封来自鲁迅或者鲁迅及茅盾的来信或者来电。是信件或者电报并不重要，是发给党中央还是毛泽东及朱总司令个人并不重要，是祝贺长征胜利还是东渡黄河抗日也不重要，信件的具体内容也不重要，有个祝贺的信件或者电报很重要，有个信件或者贺电就可以了。事实上，冯雪峰两次讲到的，中央领导人几次提到的，都只是说有贺电或者信件这件事，而没有说到具体的内容。
茅盾说，鲁迅跟他讲是史沫莱特的主意，给陕北发个电报祝贺；鲁迅说他交给史沫莱特去办。既然是交给史沫莱特去办，可能是鲁迅写好电文或信件再交给史沫莱特去处理，也可能是一并交给她，包括起草信件或电文都交给她处理。如果是后者的话，鲁迅只需要将意思简单讲一下，大致包括什么内容，具体执笔起草可以由史沫莱特找人。据说是萧军与史沫莱特一起去找鲁迅谈这个事情的，萧军来起草电文就不错。或者，在商量的时候萧军就应承下来了。只是在电文或者信件起草好之后，最后署上鲁迅和茅盾的姓名。如果是这样的话，即使不是鲁迅的文风，也不是鲁迅执笔，也可以算是鲁迅的意志，说是鲁迅来信也可以。鲁迅晚年参与“两个口号之争”的论战中，有三篇文章是冯雪峰代笔，也算是鲁迅的文章，收入《鲁迅全集》中。
但是，如果如倪墨炎所说这信是博古写的，未经与鲁迅商量，没有鲁迅的授权，那就不能说是鲁迅来信，就真是伪造的了。不过，说是博古伪造只是猜测而已，要证明这一点要比证明它是鲁迅来信还要难。因为具备倪墨炎所说的几项条件的，远远不止博古一人。“伪造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被接受的另外一个理由是，本来是要塑造鲁迅的光辉形象的，这一说法却完全破坏了这一“工程”的形象，贬损其意义。而且，这种说法本身给人以“阴谋论”的不良印象。
其实，只要能够证明有一封鲁迅-茅盾祝贺红军胜利的贺信或者贺电就可以了，史沫莱特建议的意义就在于表明中国文化界尤其是作为文化界领袖的鲁迅和茅盾对红军和中共中央的一贯关心和支持的态度。信件或者电报的具体形式乃至具体内容都不重要，找得到找不到也没有多大关系。有些事情被过分放大，就失去其本来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