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对骂陈西滢


 鲁迅对骂陈西滢

2022-01-24

阎晶明,《鲁迅与陈西滢》,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

 

鲁迅一生与很多人论战过,持续最久,对骂最厉害的就是与陈西滢。

陈西滢乃江苏无锡人,留学英国,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习政治经济学,回国后任北京大学英语教授,参与创办《现代评论》,与王世杰交往亲密。后来王世杰担任武汉大学校长,聘请陈西滢担任文学院院长。解放前担任过国民政府驻法国大使馆官员。晚年贫困潦倒,病逝于英国。

(一)关于论战

陈西滢与鲁迅的论战,起因于女子师大事件。女师大校长杨荫榆学术水平低,治校无能,部分学生发动“驱羊”运动,要求其下台。杨召开会议,开除包括许广平在内的六名学生干部。学生组织起来,试图阻止杨荫榆行使职权。杨借口维修校舍,将学生驱逐出校园。教育总长章士钊下令解散女子师大,在原址成立中华女子大学。鲁迅同情支持学生,参加维持校务委员会,与政府抗争。鲁迅因为参与这次运动被解除了教育部佥事的职务。从19255月起,斗争持续半年多。年底,女师大复校,鲁迅复职。陈西滢是学生运动的反对者,他在《现代评论》上发表题为“闲话”的文章对学生运动提出批评,并表达了对杨荫榆的支持。引起论战的另外一件事是1926年的“三一八惨案”。学生举行游行示威,反对政府的卖国政策。段祺瑞政府发动军警,对手无寸铁的学生大开杀戒,造成四十七人死亡,其中就有鲁迅的学生女子师大刘和珍和杨德群。鲁迅写《纪念刘和珍君》,悼念死者,谴责反动政府。陈西滢对学生的遭遇表示同情,但对请愿持反对态度。实际上,鲁迅对请愿也是不赞成的。就是因为鲁迅的阻止许广平才没参与,否则结果很可能是刘和珍那样的。

陈西滢和鲁迅之间就“驱羊”运动及“三一八惨案”的论战,核心的内容是对于学生运动的态度,支持还是反对?态度问题其实是可以在学理上讨论的,关于教育,时局,社会的发展,历史的进步,青年的责任,等等。他们都是教授,为人师表者,讨论这样的问题应是分内之事。可是双方好像都不喜欢讨论。一开始就是针尖对麦芒的讽刺、挖苦、揭短,进而是人身攻击,相互竞赛着挥舞大棒,要将对方打倒,置之死地。论战过程中,陈西滢的态度有些犹豫,下手不够狠毒。不过,他的意思表达要清楚明白一些,语言中的恶意要少一些。陈西滢看起来不是一个会随意下死手的论战对象。鲁迅的缠斗更紧逼一些,语言更尖刻一些,态度更坚定一些。鲁迅的论战,体现出旺盛的斗志,凶残的杀气,毫不妥协,要置对方于死地。鲁迅有一种“怨妇”式的语言风格,比如,“别人说我这样,我就只能这样”,显得有些委屈,有些不得已。表面上的是哀怨,内在则是杀气。表面的哀怨背后,毫不留情,“一个都不宽恕”,要痛打落水狗。

陈西滢和鲁迅都是学者,论战却没有一点学问的味道,只是人身攻击,跟泼妇骂街实在差不太多。虽然有时候会用些典故显示学问,但不文明的词语还是会脱口而出。“他妈的”,“狗”,“屎”,“这种东西”,“畜生”……似乎只是为了争胜,不择手段,不讲事实,不讲面子,甚至捏造事实,歪曲污蔑。看来看去,只是在相互攻击,相互贬低,相互拆台。美其名曰“论战”,其实只是骂仗。在国家那么艰难的时刻,作为有影响的知识分子,不为国家大事操心,而只关注自己的面子和“名誉”,利用公共资源相互攻击,实在应该有愧。

鲁迅的骂战,通常被赋予积极的意义。本书作者说,鲁迅与陈西滢的论战,并非个人的私怨。鲁迅是将陈西滢作为一类人的代表来批判的。陈西滢又代表那一类人呢?代表留学英美的学者。鲁迅在批判陈西滢的文章中说,那些留学英美的学生,通常是不学习的,只是闲在宿舍里,炖牛肉吃而已。也就是说,留学英美归来的学者,通常是没有什么真才实学的。这个说法实在是滑稽得很。在他们论战的时代,留学英美回国的大学者比比皆是。陈寅恪和辜鸿铭都该算是有学问的吧。再说,留学日本的,所接受的不过是二手的学问,而留学英美学的则是一手的学问。“胡风分子”贾植芳说过,留学英美的要理性一些,而留学日本的要流氓一些。郭沫若和周扬,都是留学日本的。鲁迅又说,留学英美的学者,在英美吹嘘自己的中国学问,其实没什么学问;回到国内,又吹嘘自己的英美学问,其实也没什么学问。留学日本又如何呢?鲁迅兄弟,郭沫若和周扬,都留学日本,他们似乎都没有学习日本的学问,也没有学习英美的学问。不过他们都学习接受了苏联的文学艺术。郭沫若则是在日本研究中国历史,研究甲骨文和金文。留学日本的学习到苏联的文化,留学英美的学习到英美的文化,有什么不可吗?而且,陈西滢也实在是有真才实学的,而不仅仅会炖牛肉。

(二)关于教育部佥事

鲁迅因为支持女师大学生运动,被章士钊撤了“教育部佥事”的职务,这个职务是他的朋友许寿裳向蔡元培举荐而得到的。一个月300元的收入,是很大一笔钱了。为了抗议章士钊撤鲁迅的职务,为了表达对鲁迅的支持,同在教育部任职的许寿裳和另一个朋友齐寿山也主动辞职。鲁迅被撤职之后向法院提起诉讼,结果获胜,复了职。

这个事情让崇敬鲁迅的我有些尴尬。鲁迅一生个性耿介,思想独立,特立独行,不事权贵,为了300元的月收入,却不惜委身于官僚机构,尸位素餐,蒙混度日。这样的委曲求全,是不是对“最硬骨头”的一种讽刺呢?固然,鲁迅有家庭责任心,要对家族负责,他一大家子人都依赖他的收入,这个教育部的职务及每月300元的收入对他很重要。

陈西滢讲到鲁迅拿稿费的事情,意思是既然有了稿费,教育部佥事就可以不做了。鲁迅说,他的文章1000字才二三元,还经常被拖欠,要靠写文章生活,得全家饿死。所以,文章得写,还必须有其他收入。他还同时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及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兼职,但课时不多,收入不高。所以还是要依靠来自政府的收入。

讲的都是事情,也是让人为难的事情。但是,如果都这样考虑问题,父母的赡养,子女的教育,家庭的生计,个人的前途,都可以成为理由,那么气节之类的东西就不存在了。况且,为了支持声援鲁迅,他的朋友许寿裳和齐寿山都辞职了。鲁迅与章士钊打官司要回了职务,许寿裳和齐寿山怎么办呢?即使章士钊也将职务还给了他们,他们辞职的意义又何在呢?

鲁迅后来离开北京,不再做教育部的佥事了,却又接受了蔡元培给他提供的一个“大学院”特殊撰述员的职务,也是每月300元,像是一个闲职,有收入而没有业务要求。这个职务一直干到死。陈西滢说鲁迅,袁世凯的时候在教育部当官,张勋复辟的时候还是在教育部,章士钊的时候还在。鲁迅回复说,有些教授,袁世凯的时候做教授,张勋复辟的时候做教授,章士钊的时候也这样。说得很俏皮,似乎是原样回怼过去了。但是,做教授毕竟还是有点独立性的,就人格的独立而言与做官员是不一样的。这种俏皮的说法其实是无力的诡辩。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拿着反动政府的薪水,怎么还能有“最硬的骨头”呢?朱自清不吹牛皮,也不需要诡辩。他坚决不吃美国的救济粮,并告诫子女不接受美国的施舍,哪怕饿死。朱自清是病死的,也是穷死的。

(三)扯上了李四光

李四光是被鲁迅扯到论战中来的。

如果不是因为鲁迅扯到李四光,我对他任职政府不会那么在意。

李四光的老婆与杨荫榆是同乡兼朋友。女子师大学生闹事期间,杨荫榆请李四光某日到女子师大参观,讨论一些什么事。李四光抹不开面子,勉强答应了。杨提出派汽车去接,李四光骑自行车去了。到了女子师大,正碰到学生驱赶校长。李四光不想蹚这浑水,准备离开,却被杨荫榆挽留。后来事情升级,看到学生对杨校长辱骂和攻击,李四光目睹之后,还是离开了。随后李四光发表了小文章,表达了对学生行为的不理解,以一个长者的身份,表示对学生行为的惋惜。因为李四光的文章表达了对学生的批评,鲁迅于是写文章攻击李四光。

鲁迅说到一件事情。李四光作为北大的教授在国立图书馆兼任副馆长,每月收入有五六百元。王世杰当时是北京大学的教务长,明确提出北大教授不能在外兼职的(事实上,周作人和林语堂都在女子师大兼职),因为陈西滢是王世杰的朋友,鲁迅要搞陈西滢的事情,就将李四光的事情抖出来。

李四光这就不得不说话了。蔡元培请李四光做国立图书馆的副馆长,李四光是特别向校长蒋梦麟请了假,停了薪的。图书馆收入是月薪五百,他只领了二百五十。图书馆坚持要给他发五百,说这是制度要求,李四光就提出捐出一半给图书馆买书。

鲁迅又说,图书馆的经费就只有几千,梁启超与李四光的薪水就去掉1000多,买不了多少书了。又说,李四光的收入来自美国的二百五十,来自中国的二百五十,中国这一半往往欠薪,本来就拿不到。就是说李四光所谓“捐赠”只是做了个顺水人情,算不得真的捐赠。还说,他还要看一看到时候中国的欠薪到了,是不是真的用来买书了,才能证明李四光说的是不是真的。

鲁迅与陈西滢论战而扯上李四光,让崇敬鲁迅的我感到尴尬。说李四光在国立图书馆兼职,是为了扯上陈西滢,因为王世杰是陈西滢的朋友。扯得实在有些迂回曲折了。况且,鲁迅本身就是在外面兼职的。教育部不见得支持职员在外面兼职,而李四光是请了假并停了薪的。又说李四光拿了五百元的收入。好像因为李四光与梁启超拿了那些薪水,国立图书馆就没钱买书了;即使如此,责任也不在李四光啊。况且李四光是捐出一半了的,这样李四光的收入就没有鲁迅的高了。鲁迅在教育部的任职是有三百元的。尤其令人不堪的是,居然怀疑李四光捐赠的真诚,说别人只是做顺水人情。即使李四光捐出的欠薪,如果他不捐出,将来总是他的。这怎么能“算不得真的捐赠”呢?我看到鲁迅这样对待李四光,感觉到老先生心理实在不是那么敞亮。

阎晶明此书,很有趣,很好读。

看罢此书,对先生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