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诗晬语》清·沈德潜


  沈德潜简介】

  沈德潜(1673~1769),清代诗人,字确士,号归愚。江苏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沈德潜早年家贫,从23岁起继承父业,以授徒教馆为生,过了40余年的教馆生涯。尽管处境并不如意,但他并未弃学,在奔波生活之余,勤奋读书,十六岁前已通读《左传》、《韩非子》、《尉缭子》等书。他早年师从叶横山学诗,不久即以诗文名世,曾自谓深得叶燮诗学大义,所谓“不止得皮、得骨,直已得髓”,其自负可见一斑。

  沈德潜热衷于功名,但就是这样一个满腹才学的读书人,竟然科举屡不中,正如其四十岁所作《寓中遇母难日》中自表:“真觉光阴如过客,可堪四十竟无闻,中宵孤馆听残雨,远道佳人合暮云。”凄清之意和不甘寂寞的心情溢于言表。从22岁参加乡试起,他总共参加科举考试十七次,最终在乾隆四年(1739年)才中进士,时年六十七岁,从此跻身官宦,备享乾隆荣宠。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77岁辞官归里。在朝期间,他的诗受到乾隆帝的赏识,常出入禁苑,与乾隆唱和并论及历代诗的源流升降。沈德潜这种受到皇帝“隆遇”的特殊地位,使他的诗论和作品,风靡一时,影响甚大。

  沈德潜对于文学的贡献主要在于诗选和诗论,其所选各种诗选,保存较丰富的篇章,流传颇广,到今天还有参考价值。《古诗源》收录了不少古代民歌,在当时颇难能可贵。选本中的评语,在品鉴诗歌艺术方面,有一些精辟见解。

  【沈德潜的诗论】

  沈德潜年轻时曾受业于叶燮,他的诗论在一定程度上受叶燮的影响,但不能继承叶燮理论中的积极因素。他论诗的宗旨,主要见于所著《说诗晬语》和他所编的《古诗源》、《唐诗别裁集》、《明诗别裁集》、《国朝诗别裁集》(后名《清诗别裁集》)等书的序和凡例。

  沈德潜强调诗为封建政治服务,《说诗晬语》开头就说:“诗之为道,可以理性情,善伦物,感鬼神,设教邦国,应对诸侯,用如此其重也。”同时提倡“温柔敦厚,斯为极则”(《说诗晬语》卷上),鼓吹儒家传统“诗教”。

  在艺术风格上,他讲究“格调”,所以他的诗论一般称为“格调说”。所谓“格调”,本意是指诗歌的格律、声调,同时也指由此表现出的高华雄壮、富于变化的美感。其说本于明代七子,故沈氏于明诗推崇七子而排斥公安、竟陵,论诗歌体格则宗唐而黜宋。他的所谓“格”,是“不能竟越三唐之格”(《说诗晬语》卷上),“诗至有唐,菁华极盛,体制大备”,而“宋元流于卑靡”(《唐诗别裁集·凡例》)实质上与明代前、后七子一样主张扬唐而抑宋。所谓“调”,即强调音律的重要性,他说:“诗以声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扬抗坠之间。读者静气按节,密咏恬吟,觉前人声中难写、响外别传之妙,一齐俱出。朱子云:‘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真得读诗趣味。”

  但沈氏诗论的意义和明七子之说实际是不同的。因为他论诗有一个最重要和最根本的前提,就是要求有益于统治秩序、合于“温柔敦厚”的“诗教”。其《说诗晬语》第一节就说:“诗之为道,可以理性情,善伦物,感鬼神,设教邦国,应对诸侯,用如此其重也。”这首先是从有益于封建政治来确定诗的价值。他也讲“其言有物”和“原本性情”,却提出必须是“关乎人伦日用及古今成败兴坏之故者,方为可存”,如果“动作温柔乡语”,则“最足害人心术,一概不存”(见《国朝诗别裁集·凡例》)。所以,按“诗教”的标准衡量,唐诗已经不行了。在宗唐和讲求格调的同时,还须“仰溯风雅,诗道始尊”(《说诗晬语》)。因而沈氏的论调,和桐城派古文家虽推重唐宋八家之文,同时却认为他们的思想仍不够纯正,还须追溯到儒家经典的态度非常相似。在诗歌的风格上,沈德潜把“温柔敦厚”的原则和“蕴藉”的艺术表现混为一谈,主张中正平和、委婉含蓄而反对发露。又说:“乐府之妙,全在繁音促节,其来于于,其去徐徐,往往于回翔屈折处感人,是即依永和声之遗意也。”(同前)

  【沈德潜的诗歌和其他著作】

  沈德潜的诗现存2300多首,有很多是为统治者歌功颂德之作。《制府来》、《晓经平江路》、《后凿冰行》等反映了一些社会现实。但又常带有封建统治阶级的说教内容,如《观刈稻了有述》,一方面反映天灾为患,民生涂炭的情景:“今夏江北旱,千里成焦土。荑稗不结实,村落虚烟火。天都遭大水,裂土腾长蛟。井邑半湮没,云何应征徭?”另方面却又劝百姓要安贫乐道:“吾生营衣食,而要贵知足。苟免馁与寒,过此奚所欲。”因此多缺乏鲜明生动的气息。近体诗中有一些作品如《吴山怀古》、《月夜渡江》、《夏日述感》等,尚清新可诵,有一定功力。

  沈德潜的著作,除上述各选本外,有《沈归愚诗文全集》(乾隆刻本),包括自订《年谱》1卷、《归愚诗钞》14卷、《归愚诗钞馀集》6卷、《竹啸轩诗钞》18卷、《矢音集》4卷、《黄山游草》1卷、《归愚文钞》12卷、《归愚文续》12卷、《说诗□语》2卷、《浙江省通志图说》1卷、《南巡诗》1卷等。

  ●卷上

  辛亥春,读书小白阳山之僧舍,尘氛退避,日在光岚翠中,几上有山,不必开门见山也。寺僧有叩作诗指者;时坐古松乱石间,闻鸣鸟弄晴,流泉赴壑,天风送谡谡声,似唱似答,谓僧曰:“此诗歌元声,尔我共得之乎!”僧相视而笑。既复乞疏源流升降之故,重其请,每钟残镫候,有触即书。或准古贤,或抽心绪,时日既积,纸墨遂多。命曰ㄧ语,拟之试儿ㄧ盘,遇物杂陈,略无诠次也,然俱落语言文字迹矣。归愚沈德潜题於听松阁。

  △一

  诗之为道,可以理性情,善伦物,感鬼神,设教邦国,应对诸侯,用如此其重也。秦、汉以来,乐府代兴;六代继之,流衍靡曼。至有唐而声律日工,兴渐失,徒视为嘲风雪,弄花草,游历燕ぅ之具,而诗教远矣。学者但知尊唐而不上穷其源,犹望海者指鱼背为海岸,而不自悟其见之小也。食虽不能竟越三唐之格,然必优柔渐渍,仰溯风雅,诗道始尊。

  △二

  事难显陈,理难言罄,每物连类以形之;郁情欲舒,天机随触,每借物引怀以抒之;比兴互陈,反覆唱叹,而中藏之忄愉惨戚,隐跃欲传,其言浅,其情深也。倘质直敷陈,绝无蕴蓄,以无情之语而欲动人之情,难矣。王子击好晨风,而慈父感悟;裴安祖讲鹿鸣,而兄弟同食;周盘诵汝坟,而为亲从征。此三诗别有旨也,而触发乃在君臣、父子、兄弟,唯其可以兴也。读前人诗而但求训诂,猎得词章记问之富而已,虽多奚为?

  △三

  诗以声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扬抗坠之间。读者静气按节,密咏恬吟,深前人声足难写、响外别传之妙,一齐俱出。朱子云:“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真得读诗趣味。

  △四

  古人意中有不得不言之隐,值有韵语以传之。如屈原“江潭”,伯牙“海上”,李陵“河梁”,明妃“远嫁”,或忄亢慨吐臆,或沈结含凄,长言短歌,俱成绝调;若胸无感触,漫尔抒词,纵办风华,枵然无有。

  △五

  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如太空之中,不著一点;如星宿之海,万源涌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动,万物发生。古来可语此者,屈大夫以下数人而已。

  △六

  以诗入诗,最是凡境。经史诸子,一经徵引,者入咏歌,方别於潢潦无源之学(曹子建善用史,谢康乐善用经,杜少陵经史并用)。但实事贵用之使活,熟语贵用之使新,语如己出,无斧凿痕,斯不受古人束缚。

  △七

  诗贵性情,亦须论法。乱杂而无章,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其中;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如碛沙僧解三体唐诗之类),不以意运法,转以意从法,则死法矣。试看天地间水流在,月到风来,何处著得死法!

  △八

  曾子固下笔时目中不知刘向,何论韩愈?子固之文,未必高於中垒、昌黎也,然立志不苟如此。作诗须得此意。

  △九

  贾生惜誓篇曰:“黄鹄一举兮,见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方员。”作文作诗,必置身高处,放开眼界,源流升降之故,了然於中,自无随波逐浪之弊。

  △十

  诗不学古,谓之野体。然泥古而不能通变,犹学书者但讲临摹,分寸不失,而己之神理不存也。作者积久用力,不求助长,充养既久,变化自生,可以换却凡骨矣。

  △十一

  “康衢”、“击壤”肇开声诗。上自陶唐,下暨秦代,凡经、史、诸子中有韵语可采者,当歌咏之,以探其原。

  △十二

  三百篇中,四言自是正体。然诗有一言;如缁衣篇“敝”字“还”字,可顿住作句是也。有二言:如“{鱼尝}鲨”、“祈父”、“肇”是也。有三言:如“螽斯羽”、“振振鹭”是也。有五言:如“谁谓雀无角”、“胡为乎泥中”是也。有六言:如“我姑酌彼金”、“嘉宾式燕以敖”是也。至“父曰嗟予子行役”、“以燕乐嘉宾之心”,则为七言。“我不敢亻效我友自逸”,则为八言。短以取劲,长以取妍,疏密错综,最是文章妙境。

  △十三

  二南,美文王之化也。然不著一、齐、治、化字,冲澹愉夷,随兴而发,有知如归人,无知如物类,同际太和之盛,而相忘其所以然,是王风气象。

  △十四

  诗有不用浅深不用变换,略易一二字,而其味油然自出者,妙於反覆■叹也。苡、殷其{}後,张平子四愁得之。

  △十五

  雄雉末章,进君子以身善世之道,犹所云万里之外,以身为本也。汉东门行:“今时清廉,难犯教言,君独自爱莫为非。”重言以丁宁之,去风人未远。

  △十六

  讽刺之词,直诘易尽,婉道无穷。卫宣姜无复人理,而君子偕老一诗,止道其容饰衣服之盛,而首章末以“子之不淑,云如之何”二语逗露之。鲁庄公不能为父复雠,防闲其母,失人子之道,而猗嗟一诗,止道其威仪技艺之美,而章首以“猗嗟”二字讥叹之。苏子所谓不可以言语求而得,而必深观其意者也,诗人往往如此。

  △十七

  州吁之乱,庄公致之,而燕燕一诗,犹念“先君之思”。七子之母,不安其室,非七子之不令,而凯风之诗,犹云“莫慰母心”。温柔敦厚,斯为极则。

  △十八

  人有不平於心,必以清比己,以浊比人,而谷风三章转以泾自比,以渭比新昏,何其怨而不怒也?杜子美“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亦然。

  △十九

  匏有苦叶,刺淫乱也。中惟“济盈不濡轨”二句,隐跃其词以讽之。其馀皆说正理,使人得闻正言,其失自悟。

  △二十

  庄姜贤而不答,由公之惑於嬖妾也。乃硕人一诗,备形族类之贵,容貌之美,礼仪之盛,国俗之富,而无一言及庄公,使人言外思之,故曰主文谲谏。

  △二十一

  陟岵,孝子之思亲也。三段中但念父母兄之思己,而不言己之思父,母与兄。盖一说出,情便浅也。情到极深,每说不出。

  △二十二

  政繁赋重,民不堪其苦。而苌楚一诗,唯羡草木之乐,诗意不在文辞中也。至苕之华明明说出,要之并为亡国之音。

  △二十三

  鸱诗连下十“予”字,蓼莪诗连下九“我”字,北山诗连下十二“或”字,情至不觉音之繁词之衤复也。後昌黎南山用北山之体而张大之(下五十馀“或”字。)然情不深而侈其词,只是汉赋体段。

  △二十四

  颜之推爱“萧萧马鸣,悠悠旆旌”,谢玄爱“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四语,予最爱东山三章:“我来自东,零雨其。鹳鸣於垤,妇叹於室。”末章:“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後人闺情胎源於此。又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苍凉イ渺,欲即转离,名人画本,不能到也。明陈卧子谓秦人思西周之诗,卓然特见。

  △二十五

  大小雅皆丰、镐时诗也。何以分大小?曰:音体有大小,非政事有大小也。杂乎风之体者为小,纯乎雅之体者为大。试咏鹿鸣、四牡诸诗,与文王、大明诸诗,气象<辶向>然各别。

  △二十六

  宣王,中兴主也,然其後或宴起,或料民,至废鲁嫡,杀杜伯,而君德荒矣。诗人於东都朝会时,终之以“允矣君子,展也大成”,何识之远而讽之婉也?汉人长杨、羽猎,那能有此?

  △二十七

  鹤鸣本以诲宣王,而拉杂咏物,意义若各不相缀;难於显陈,故以隐语为开导也。汉枚乘奏吴王书本此。

  △二十八

  斯干考室,无羊考牧,何等正大事,而忽然各幻出占梦,本支百世,人物富庶,俱於梦中得之,恍恍惚惚,怪怪奇奇,作诗要得此段虚景。

  △二十九

  巷伯恶恶,至欲“投畀有北”,何尝留一馀地?然想其用意,正欲激发其羞恶之本心,使之同归於善,则仍是温厚和平之旨也。墙茨、相鼠诸诗,亦须本斯意读。

  △三十

  大东之诗,历数天汉牛斗诸星。无可归咎,无可告诉,不得不怅望於天;若此时之天,非西周盛王时之天者然。司马子长云:“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得之矣。

  △三十一

  文王七章,语意相承而下,陈思赠白马王诗,颜延之秋胡行,祖其遗法。

  △三十二

  古人祝君如卷司之诗,称道愿望至矣。而颂美中时寓责难,得人臣事君之义。魏人公宴,唐人应制,满简浮华耳。

  △三十三

  美德之形容,故曰颂。其词浑浑尔,穆穆尔,不同雅音之切响也。记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故可以感格鬼神。

  △三十四

  鲁,诸侯也,安得有颂?至鲁有颂,且祀后稷以配天,非礼矣。今读以下四篇,皆僖公之诗。先儒谓季孙行父请於周而作颂。知东迁以上,鲁无颂也。即谓颂之变亦可。

  △三十五

  周颂和厚,鲁颂夸张,商颂古质,此颂体之别。

  △三十六

  离骚者,诗之苗裔也。第诗分正变,而离骚所际独变,故有傺噫郁之音,无和平广大之响。读其词,审其音,如赤子婉恋於父母侧而不忍去。要其显忠斥佞,爱君忧国,足以持人道之穷矣。尊之为经,乌得为过?

  △三十七

  楚辞陈引喻,点染幽芬於烦■忧之中,令人得其悃款悱恻之旨。司马之长云:“一篇之中,三致意焉。”深有取於辞之重节之衤复也。後人穿凿注解,撰出提挈照应等法,殊乖其意。

  △三十八

  骚体有少歌,有倡,有乱。歌词未申发其意为倡,独暨在和总篇於为乱。盖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反覆咏叹之也。汉人五言兴而音节渐亡;至唐人律体兴,第用意於对偶平仄间,而意言同尽矣。求其馀情动人,何有哉?

  △三十九

  天问一篇,杂举古今来不可解事问之,若己之忠而见疑,亦天实为之,思而不得,转而为怨,怨而不得,转而为问,问君加他人不得,不容不问之天也。此是屈大夫无可奈何处。

  △四十

  九歌哀而艳,九章哀而切。九歌事神以喻君,犹望君之感悟也。九章感悟无田,沈渊已决,不觉其激烈而悲怆也。

  △四十一

  卜居、渔父而篇,设为问答,以显己意,客难、解嘲之所从出也。词义显然,楚辞中之变体。

  △四十二

  屈原、微、箕,皆同姓之臣,离骚二十五与麦秀之歌,辞不同而旨同。(有诗说、离骚说另出,此录其大旨二十七则。)

  △四十三

  诗三百篇,可以被诸管弦,皆古乐章也。汉时诗乐始分,乃立乐府,安世房中歌,系唐山夫人所制,而清调、平调、瑟调,皆其遗音,此南与风之变也。朝会道路所用,谓之鼓吹曲;军中马上所用,谓之横吹曲,此雅之变也。武帝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与司马相如诸人略定律吕,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此颂之变也。汉以後因之,而节奏渐失。

  △四十四

  乐府之妙,全在繁音促节,其来于于,其云徐徐,往往於回翔屈折处感人,是即依永和声之遗意也。齐、梁以来,多以对偶行之,而又限以八句,岂复有咏歌嗟叹之意耶?

  △四十五

  乐府宁朴毋巧,宁疏毋炼。张籍短歌行云:“曹蒲花开月常满。”伤於巧也。无名氏木兰诗云:“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後人疑为韦元甫假,伤於炼也。古乐府声律,唐人已失,试看李太白所拟,篇幅之短长,音节之高下,无一与古人合者,然自是乐府神理,非古诗也。明李于鳞句摹字仿,并其不可句读者追从之,那得不受人讥弹?

  △四十六

  四言诗缔造良难;於三百篇太离不不得,太肖不得。太离则失其源,太肖袭其铣也。韦孟谕谏、在邹之作,难精难精穆穆,未离雅正。刘琨答卢谌篇,拙重之中,感激豪荡,准之变雅,似离而合。张华、二陆、潘岳辈,忄厌忄厌欲息矣。渊明停、时运等篇,清腴简运,别成一格。

  △四十七

  风骚既息,汉人代兴,五言为标准矣。就五言中较然而体:苏李赠答,无名氏十九首,是古诗体;庐江小吏妻、羽林郎、陌上桑之类,是乐府体。

  △四十八

  五言古,长篇难於铺叙,铺叙中有峰峦起伏,则长而不漫;短篇难於收敛,收敛中能含蕴无穷,则短而不促。又长篇必伦次整齐,起结完备,方为合格;短篇超然而起,悠然而止,不必另缀起结,苟反其位,两者俱亻真。

  △四十九

  庞言繁称,道所不贵,苏李诗言情款款,感悟具存,无急言谒论,而意自长,神自远,使听者油油善入,不知其然而然也,是为五言之祖。苏李之别,谅无会期矣,而云“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何怊惆而缠绵也!後人如何拟得!

  △五十

  古诗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辞,一时之作。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游子他乡,死生新故之感。或寓言,或显言,或食覆言。初无可辟之思,惊险之句;而西京古诗,皆在其下,是为国风之遗。

  △五十一

  庐江小吏妻诗共一千七百四十言,杂述十数人口中语,而各肖其声口性情,真化工笔也。中别小姑一段悲怆之中,自足温厚。唐人弃妇篇直用其语云:“忆我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别小姑去,小姑如我长。”下节去“殷勤养公姥,好自相扶将”;而忽转二语云:“回头语小姑,莫嫁如兄夫。”轻薄之言,了无馀味,此汉唐诗中国之分。

  △五十二

  汉五言一韵到氐者多,而“青青河畔草”一章,一路换韵联折而下,节拍甚急,而“枯桑知天风”二语,忽用排偶承接,急者缓之,是神化不可到境界。

  △五十三

  文姬悲愤诗,灭去脱卸转接之痕,若断若续,不碎不乱,读去如惊蓬坐振沙砾自飞。视胡笳十八拍似出二手。宜范史取以入传。

  △五十四

  苏、李以後,陈思继起,父兄多才,渠尤独步。使才而不矜才,用博而不逞博;邺下诸子,文翰鳞集,未许执金鼓而抗颜行也。故应为一大宗。

  △五十五

  陈思极工起调,如“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如“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如“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皆高唱也。後谢玄晕“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极苍苍莽莽之致。

  △五十六

  阮公咏怀,反覆零乱,洽寄无端,和愉哀怨,ㄈ诡不羁,读者莫求归趣,遭阮公之时,自应有阮公之诗也。笺释者必求时事以实之,则凿矣。刘彦和称:“嵇旨清峻,阮旨遥深。”故当截然分道。

  △五十七

  壮武之世,茂先、休奕,莫能轾轩;二陆、潘、张,亦称鲁卫。左太冲拔出於众流之中,胸次高旷,而笔力足以达之,自应尽掩诸家。锺记室嵘,季孟潘、陆间,谓:野於士衡,而深於安仁。太冲弗受也。过江以还,越石悲壮,景纯超逸,足称後劲。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