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为富”之后跟着“不仁”,“穷”的后面,也常常有个“酸”做伴儿。当然,富贵而又仁义的,也有,比如,比尔盖茨先生。穷且不酸的,也有,比如,司马迁先生。司马迁因为交不起赎金而丢了命根子,可是,他并没有因此而瞧不起金钱。司马迁对于金钱有一个比较清醒的客观的认识,这在那个时代,是难能可贵的。一篇《货殖列传》,是一部相当深刻的经济学著作。
当然,更多的,是为富不仁和穷酸。有些富翁,经过了原始积累,挣得金山银山,锅满钵满,可是,如果要让他做点慈善事情,仿佛是从铁公鸡身上拔毛了。他们总是觉得,自己还很穷,他们说,等我挣更多的钱,像比尔盖茨一样富裕了,我保证捐款,搞一个希望小学。他们不知道,比尔盖茨像他这么“贫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做善事了。
穷而后酸,是穷的一个防腐剂,一个保护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有两个办法可以将它“摆平”,一个是想法设法,创造条件,去得到它,这样比较费事,也太艰辛。所以说,穷人一般比较懒嘛。另一个方法,便是否定它,把它说得一钱不值,咱不稀罕,老子从前也曾经阔气过,人参还没有胡萝卜清脆可口而又价廉物美呢。
文人穷,那是“职业本色”,本来是没有什么丢人的,也不必觉得妄自菲薄。可是,自己没有钱,却瞧不起有钱的人,甚至,连谈钱字也觉得是俗不可耐,是丢人现眼,那就是酸了。这世界上,只有富人,才有资格粪土金钱,穷人如果不顶礼膜拜,至少也要保持某种程度的尊敬。不蔑视金钱,便是文人的作为文人的一个底线。否则,你不仅穷,而且酸。穷,只是一个经济问题;酸,便是一个政治问题了。说得严重一点,就是你对于改革开放的认识,对于一部分先富起来人的看法了。穷,是一个能力的问题。酸,便是一个立场的问题了。穷,还只是没本领;酸,便是没品格了。穷酸,就俗了。你想,谁愿意和俗人打交道呢?
我是天生要做文人的。虽然是一个无名的文人,但是,文人的心,我是有的。我想,做文人和做孝子一样,也是“论心不论迹的”,做孝子,论迹天下穷人无孝子。做文人,论迹天下“低产”(作者)无文人。我穷,但是,还不酸。如果说,我对于我的穷,比较坦然;那么,我对于我的不酸,则比较自满了。我和有钱的人交谈,从来都是赞美金钱的美好,有钱人的美好的。即使有钱人出于礼貌,夸奖了一句半句我的文章写得好,我也会说,惭愧,惭愧,“千字才挣50元,不够您老一包烟”,只谈钱,不谈文。因为,在大款面前,纵然你是王朔,千字千元,也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要做一个彻底的不泛酸的文人,除了过朋友这一关,还得过老婆这一关。女人嘛,总是希望过得好一点的。这没有错。可是,女人的错在把好的生活全部寄托在了男人的身上,弄得男人很沉重,很有使命感了,于是,觉得活得很累。这时候的男人(作为丈夫的男人)常常会守不住最后一道防线,泛酸了。比如,女人不高兴了(女人是常常不高兴的,正像夏天常常要下雨),就说人家的男人如何能挣钱,自己的老公怎样窝囊废。这个时候,一般的男人便会原形毕露。在外人面前,男人还要保持一点绅士风度,回到家里,男人往往不太注意自己的形象了。于是,就反唇相讥,说,你看人家有钱,你去跟人家过好了,还守着个穷光蛋干什么呢?我虽然穷,但是,我能文,那个大款也有“作品”发表么?我从来不说这样的没有水平的话。因为,我知道,世上只有金钱好,没钱的老公该休掉。再说了,你那也叫“作品”?聊以自慰罢了。
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最后一句话说:“一个人对于不能谈的事情就应当沉默。”我想,一个文人不能谈的事情,就是瞧不起钱以及有钱的人。对于金钱和大款,如果我们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不能保持沉默,那么,我们至少也要做到:只唱颂歌,不下檄文。否则,便是: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