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贤夫良父
可以看得出来,宿舍是刚打扫过的,连地上洒的水也没有干,笔墨、茶缸、稿子、书、香脂、台灯、碗筷、镜子等物还横七竖八地散在水迹斑斑的桌面上。床上倒是干净,只是枕头边的那些书成了斜坡形,被子叠得凸凹不平,那些散乱在床下和床附近的鞋们,一只高跟和一只平跟配了对,一只凉鞋重在了另一只平跟的上面,一只拖鞋又同另一只高跟对了头。只有紧挨着桌子的书架上的书排得整整齐齐的。
郭飞去说:“老刘,我这里怎么样?”
我说:“太浪漫了,浪漫得不协调。”
她一甩头发说:“是吗,何以见得?”
我对着桌子和书架用手点着说:“整齐与零乱的不协调。”指点着床下,“零乱与零乱的不协调。”
她叹一口气,说:“卫生怎么样?”
“突击得还可以。”
“什么?才还可以?真是活见鬼了。我早起来就打扫,一直住到现在,完全可以当卫生模范了。”
我笑笑,说:“难道只有这点要求,而没有一点感受?”
“何止感受,完全是感慨了。”
“是吗?”
“当然。刚打扫完,我只觉得屋里亮了许多,还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舒服感,当时,我只想在屋里转它几圈,大喊它几声,可是,我才转了半圈,一抬手,就觉得手酸。”
“所以,你只好坐到椅子上去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你还希望有人来。”
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说:“你真神。要不是从窗户里见你来了,说不定一首诗已经出来了。”
我说:“这可是俗事哟。”
“不,这完全是个新大陆。”
我笑了。
她说:“在你眼里当然是旧世界了,但是,别忘记了,新的东西都是从旧的根上长出来的。”
我说:“希望你不断地发现新大陆和新问题。”
“暖,我真想为新大陆干杯,可是,我连开水也没有。”
“那你不觉得荒唐吗?”
她咯咯地大笑起来。笑完后说:“你的佐料真多。”提着暖水瓶出去了。
我阅览她的书,全是文学作品书,连文学评论书也没有几本,什么哲学、自然科学等书根本就没有。
郭飞云冲了一杯茶水放在桌上,说:“看过《画梦录》、《落帆集》、《海星》吗?”
“看过。”
“不错吧?”
“所以,你也有了那种忧伤、彷徨。”我笑了。
“可能吧。”
“是什么样的呢?”
“爱的。”
“爱的?”
“是的。”
“是的?”
她大笑了-阵,说:“有些也真叫人不好说,如我有个同学,跟姑娘没有好成,但却跟比他大二十多岁的本来是老丈母的老寡妇结了婚。”
我惊得“啊”了一声。
“这绝了吧,但这叫什么爱呢?”
我说:“这种老少配,太绝了。”
“有了,这种爱叫绝爱。对,就是绝爱。”
“太不可取了。”
“所以,就会产生忧伤,产生彷徨。”
“这种事,必然罕见。”
“有一个就够喊天的了。”
“谁也不愿这事发生,包括你。”
“我,你以为我又很圆满吗?我遇见的男人,没有一个是真正男子汉,都是他妈的窝囊废。”
“不见得吧,”
“不见得?他妈的,我看够了,酸巴拉叽的。厚脸皮的,还有那专会写情书的,一天—封那狗屁不通的求爱信,还恬不知耻地说他也会创作。还要什么共同进步。见他妈的鬼。”我笑着说:“就没有遇上一个像样的,那真是该忧伤该傍徨了。”
“谁说的。”她拉开抽屉,拿出一大本相册来,足足十二个人是够格的,真正爱过她的。
我大笑了起来,说:“够专家的格了。”
“够个屁,他们一个一个都夹着尾巴逃跑了。”
“为什么呢?”
“他们都不愿我比他们强。”
我说:“就没有一个值得你抛头颅、洒热血的?”
她大声叫起来:“你是在我这里找素材来了。”
我笑着说:“没有这个必要。”
她说:“说真的,有时候,我也真想做一个贤妻良母算了。但是,我不愿意,死也不愿意。”
“那为什么呢?”
“要我侍候的人还没有生。”
“你不思念?”
“有时何止思念。但是,现在不了,释然了。”
我摇了摇头。
她说:“你呢,你自己呢?肯定是罗曼谛克和现代派的了。”
“我?”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也不圆满吧。不,一定是个母老虎或者是个附属品。”
我摇摇头,说:“都不是。”
“那是什么呢?”
我答非所问地说:“我和她,除了是自由恋爱外,差不多就完全是中国古典式的。”
“古典式的?”
我点点头。
她说:“那更富有色彩了。”
“有什么色彩,我们连手也没有拉过一下。”
她“啊”地一声,说:“真正的古典呀!”
“难道还有假。”
“你们是真心相爱吗?”
“是的。”
“真可悲。”
“可悲的还在后头,她结婚后,感情不好,离婚了,她一个人带着一个孩子。”
她盯着我,说:“你还在想她?”
我想不想呢?都是在梦中?还是在朦胧中呢、我好像看见过她的笑,她的忧伤,似乎同从前一样又不一样,还有那个孩子,好像在唱一支好听的歌。
我说:“我不知道。”
“她想你吗?”
我摇摇头。
她大声喊道:“我说你这个男子汉,想就是想,你应该马上去问问她还爱你不爱。”
我又摇摇头。
她生气了,说:“窝囊废。”
沉默。
她“唉”地深深叹一口气说:“人世间的事,总是不两全其美。说实话,你要找什么型的?”
我说:“这倒不一定。”
她说:“我耍的是贤夫良父型的男子汉。”
“啊!”我一下瞪大了眼睛。
她咯咯地大笑了一阵,说:“说到贤夫良父,我的肚子就饿。”她朝放在墙角的那堆报刊杂志上的纸箱一指,“那里面有才买的云腿和午餐罐头,我什么撬的东西也没有。”我拿出一筒罐头来,说:“看我的。”从罐头顶抠下钥匙,套好一扭,“怎么样?”
她惊奇地叫道:“啊,原来是这样开的,别开了,别开了。”
我停了下来。
她说:“到饭馆去吃。”
见我没有表示。
她又说:,“那里有现成的贤夫良父和贤妻良母,用不着我们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