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家
文渺
在奶妈家的事,大多忘记了。忘不了是第一次去高寒山区奶妈的姨爹家:那是读三年级时,署假的一个早晨,奶妈来到我们家,妈妈就叫我跟奶妈去受教育。回家后,也经常去奶妈家,。因为,奶妈家虽是农民,却和我们家住在一条北街,两三分钟就能到奶妈家,但经父母批准去奶妈家是从没有过的事。我冲在奶妈前面出了大门,虽然太阳还没有出来,天还有点冷,但好像街也宽了,来往的行人也好像再不因缺衣少食而愁眉不展了。(因那时正是困难时期的一九六一年。)奶妈告诉我,要带我去高山里的二娘家,我更高兴了,奶妈家的亲戚,经常见的,或常去的,是在那离城不远的沙坝三娘家和那离金沙金不远的四娘家,第一次听说,那高高的玉屏山后,还有一个二娘家。
走在山路上,向上看,路总是断断续续的,回头往下看,路又弯弯曲曲的下到被树掩盖着的县城,下到金沙江边。那路,那散落在河谷的人家,那江,总使我有一股无名的冲动,总使我想唱一支歌,但又唱不出来。于是,我就对着山谷“啊啊”地大叫喊。
冷风吹来,茅草摇晃着,偶有小花点缀其中,没有我想象中的蝴蝶或蜻蜓飞来又飞去,偶有小鸟,见人就被惊吓得飞走了。虽太阳已升起老高了,但我感觉到了冷,背着装有两斤饼干,两瓶甘蔗渣酒,五斤大米,五斤盐巴,五斤红糖背萝的奶妈说:“走快点,就不冷了。”我加快了脚步,真的就不冷了。终于,我走到了山顶,虽然,风更大了,但我看见另一面山的景色,沟壑纵横中,那山一家,水一家的人家就依在山坪处,靠在大山边,躺在山怀里,门前都有用石头围成的菜地,小溪就或挂在不远处,或从门前不远处淌着。五颜六色的山野,就数那红的叶最出众了,在风中像火红的蝴蝶在树上群舞,偶有飞起旋下的,也是飘飘然然的安宁,飘进溪流中的又如红的鱼在水中游戏了;还有就是那没有叶的树们了,它们的丫丫叉叉伸向四方,伸向天空,如龙爪似要攀升而去;只有那东一块西一块的萝卜地,白菜地,甜静地似动不动,偶尔风来舒展绿叶,萝卜就露出白洁的下肢,白菜就羞涩的掩一下娇嫩的心,……,我边走边正大声唱着自己乱编的歌时,奶妈突然指着不远处的那山坪中的一户人家说:“那就是你的二娘家。”于是,我喊着“二娘,我们来了。”冲向了那人家。我才冲了不到百十来步,两颗小脑袋在门边露了一下又缩回去了,跟着二姨爹出来了,接着二娘也出来了,他们快步向我们迎来。二姨爹摸着我的头说:“都长这么大了。”奶妈说:“你们三年都没有进城了。”二姨爹说:“日子过得艰难,那有钱进呀”接过奶妈背萝的二娘说:“可不是,我还是镇反那年,开万人镇反大会,进了一次城呢。”奶妈说:“他都上学了。”二娘说:“米粮川真好呀。”二姨爹说:“那县城才好呢,单那个新华小学,就好大呀。”二娘说:“还说呢?你过去不是说要把儿子送去城里读书吗?”二姨爹笑笑说:“大姐,看她说的,我那两个儿子,有这个命,有这个福份吗?!”二娘说:“解放那年,斗地主时,你是怎么说的?”二姨爹说:“怪我吗?要怪,只怪他们两个前世可能做了什么坏事,才上不了学的。”二娘说:“我看你才是做了坏事。”二姨爹说:“我做了什么坏事?”二娘说:“镇反时,你说你杀了多少识字的人,这是给你的报应。”二姨爹说:“我要杀他们吗?那是上头的命令,我不杀他们,连我这个是贫雇农的农会会员,也差点成地主的狗腿子,被砍头了。”二娘“唉”的叹了一口气。奶妈说:“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统称三面红旗。)时,没有被饿死,就算不错了,还有呀,识字未必是好事情,很多识字的人,如今呀,都成右派了。”二娘说:“是呀,命中只有八角米,苦到头来都不满升呀。”……大人们的话,我虽似懂非懂,但是,右派我是知道的,因为我们的老师,就因为被定为右派,被抓起来了。
我们终于走进了二姨爹的家,见到了那两个穿着衣不蔽体的破烂单衣裤的表弟,大表弟比我小一岁,二表弟比我小三岁,他们都没有读书,两个都在给生产队放牛,带便给家里养的猪找猪草。他们刚放牛回来没有多久,坐在火塘边,眼睛时不时的扫向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在地下刨坑烧火的,那火塘边还均布三个石头,并有三根木棍成三角形支在火塘中间,有铁练的吊钩,一头钩捆在三角形的尖上,一头垂下来,吊着一个锅,吊锅里煮着咸肉和四季豆,我走向了火塘,一会儿就和他们熟了。两个表弟争着告诉我,就是那衣裤,还是有客人来,或者是逢年过节才得穿;又告诉我来得不是时候,要是长蘑菇的季节来就好了,他们可以带我去拣蘑菇,他们指给我看山里,那里蘑菇最多,虽现在没有蘑菇,但正是鸟们下蛋、育鸟的日子,说明天带我去掏鸟蛋煮来吃,或者用松毛包着烧来吃,都香得很,如果运气好,还可能逮着小鸟。我吓了一跳,说:“蛋和小鸟是鸟妈妈的孩子,你们把它吃了,鸟妈妈会伤心的,如果你们把鸟妈妈打死了,那它的孩子,也会死的。”两个小表弟大笑了起来。大表弟说:“没有听说过,鸟也是妈妈的,而且还会伤心。”二表弟说:“只有人才有妈妈,鸟,鸟蛋,天生就是让人吃的。”大表弟说:“特别是麻雀和斑鸠那样的鸟,它们不但是吃庄稼的害鸟,而且还特别好吃。”麻雀是害鸟,这我知道,说斑鸠是害鸟,还是第一次。大表弟告诉我,斑鸠吃起庄稼来,比麻雀更厉害。我相信了他们的说法。他们还告诉我,有红的鸟,绿的鸟,花的鸟……,反正越鲜艳好看的鸟,就如好看的蘑菇一样,越吃不得。当我把积蓄下的十二颗水果糖分给他们每人五颗时,他们竟然不知道水果糖为何物,当我告诉他们后,他们又高兴又惊奇,二表弟当既连包水果糖的纸一起送进了嘴里,我急忙边说边示范给他们看怎样吃,大表弟把我要扔的糖纸要过去用舌头舔着纸说:“真的,这纸都香甜得很。”他们还告诉我,今天像过年一样吃得好。当上桌吃饭时,才知道菜是连渣闹(不去渣的豆花),四季豆煮白菜,一小土碗咸肉,饭是包谷饭。二姨爹二娘连连说:“高山不能跟你们米粮川和县城比,只有将就了。下午,煮米饭给小三吃。”奶妈对二姨爹二娘说:“有来吃,就很好了。”二娘说:“就是怕苦了城里的小三了。”奶妈对我说:“这是山里人招待人最好的菜饭了,平时大多都是吃洋芋瓜菜,小三乖。”他们那里知道,我向往的是没有人管束,而且,城里也吃包谷饭,也吃红薯,洋芋,而且,我最不爱吃的就是包谷饭和红薯,最爱吃的就是烧洋芋,加上两个小表弟也不上桌吃饭,我也确实想去那火塘边和小表弟们在一起吃。我说:“我要去火塘边烧洋芋吃。”二姨爹全家人都很奇怪,坚持要我在桌上吃。奶妈说:“城里人很少吃到烧洋芋不说,他确实爱吃烧洋芋,而且新鲜那火塘和吊锅,小孩和小孩在一起,也好玩,再说了,他父母是让他来受教育的,让他去吧。”于是,我到了火塘边,二姨爹给我的半碗饭里盛满了连渣闹、咸肉,四季豆却很少,并要两个表弟边吃饭边烧洋芋侍候我。我见两个表弟时不时盯着我碗里看,我见他们碗里,不但只有一小片肉,而且,连连渣闹也很少,四季豆却和饭一样多。他俩吃肉时,每次都只咬下丁点儿,嚼几下,就急忙连涌出的口水一起吞下去,跟着就大大的连四季豆带饭扒一大口进嘴里。我把我碗里的肉拣给他们,他们两个都捂着碗不要,眼睛却看着桌上的大人们。我就要他们给我剥或刮洋芋皮,趁此时,见大人不注意,把肉一片又一片的分给了两个表弟。两个表弟也就接受了,见大人发现了,就“唉唉”的叫两声。
事隔四十二年,我离开家乡已经三十三年了,连他们的姓名都忘记了,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却印在了我的心里,想那山区是否改变了模样?二姨爹和二娘是否还健在?那两个小表弟是否还安好?真想去看看,总没有成行,带着一份内疚,只有深深的祝他们山区早日改变面貌,祝他们幸福安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