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美学(选):静静的万种风情/诗经-静女(二)


姝是绝类其上,本来说的就是女子朱颜好,更深的意味是好女子中的好女子。曹雪芹用“仙姝草”一词,仙姝说的就是清雅脱俗的气质。静女其姝可作此解。

也不知道在那个没有短信的时代,在城外一角约会的信息是如何传递过去的,约好了在那个地方见面啊,多让人期待。欧阳修《生查子》一文曰:“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画中人矣,诗中情矣,平凡的生活伴在花市、明月、柳梢之后,就有了一份醉人的气息。诗经《著》中有“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等我的地方正是婚嫁迎娶的庭堂前。妆扮华贵。
  
《红楼梦》中也讲“静女”,终究是十三四岁的,现代的人是不敢多想这个年龄有什么情致。当今若论情二十多岁的女孩才饱满有张力。曲线玲珑,性感妖娆。如果有如此的大姑娘,相约相会,相期相盼,那份感受自是更加急切。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清丽脱俗的四言诗,爱通薆,即藏在薆草之中不能看见。其实也不妨用现代汉语解释,则更为清丽脱俗。“爱而不见”实际上是一句白话,翻译成现代汉语也不过是爱上了他却看不到他,只要懂汉语就知道是一个意思,只不过是字数多少的区别,而且“爱而不见”同时在语言结构上有一种顿挫之感,更能让人浮想联翩。如果是发挥同一的语言功能,为什么不采用象《诗经》一样更有表现力的四言短句呢?而且我还要大胆地说,《诗经》构成了白话的基本语言形式,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是一句四言白话。只不过到了魏晋以后更强调音韵和辞彩,才演变为五言、七绝。此时诗就不同于白话了。这是因为《诗经》的形成不同于其他的诗歌集。它是从民间采风得来的,是劳动人民的日常用语,不是诗人有意为之的。正是此种清水出芙蓉的语言特质决定了《诗经》的基本风格,清丽脱俗、自然天成、真情流露,此后三千年再也没有出现过像四言诗的语言高峰。

现代成语是四个字,就是语言口语化的表现,越短越便于引用和表达。四言是一点也不缺乏文学表现力的, 比如李白说:“西风残照,汉家宫阙”。此处我做一首四言小诗,对四言的古诗体例做一个缅怀吧。

     咏兔

玉兔鬃鬃,行路匆匆;行于大地,隐没草丛,行于天空,流星飞纵。

玉兔匆匆,食野之苹;三五成群,尊宠老翁。夜宿寒宫,清辉含情。

 

诗由四言到五言到七言,后到白话是不得已。不得已就是无可奈何。能溯洄从之,挽救无奈凄凉的是诗人。

四言诗是直发,赋比兴。五言诗是蕴发,蕴积和偶得。七言是机发,兴之所至,词彩精神。至词则是记忆,得而后出者。近代诗是“脑”发。想好了观念在写诗,说教人。越往前越是真心,这心一刻也不离。越往后越是脑,脑能接受心却不能接受。最后还是忘掉。

《诗经》定义了语言的情感功能。《易经》说明了语言的理性功能。《易经》的文字更为古奥,更多地定义单音字。比如:“元、亨、利、贞、征、居、往、复、吉 、凶”等等,是贴近生活的语言,决定了中国人思维的主体方式。易曰:“言有物,而行有恒。”语言能够贴近生活,复返到生活的侧面中就是最好的语言了,而西方的学者创造了大量的词汇和概念,使其学术逐步与生活脱节,五四以后我们的学问研究也受到了影响,学问家和民众生活逐步脱离,自以为很高明,但是实质终究仍是言之无物,文字的好坏不在于听起来是否华丽。纯洁我们的世界,需要从纯洁我们的语言入手。清新的语言如万树梨花藻雪干静混浊世界。语言的纯洁需要从《诗经》和《易经》起步。

乐因钟而幽深,因琴而似倾诉,因古琴而高古清润,独五四以来焚坑文字,不知此文字系心灵之寄托。若毁名琴何奏名乐,若毁文言何传心曲。

文言复兴一可用之乎者也,二可文白夹杂,三、纯用大白话的文章必是垃圾。《易经》中文字是我华夏文字的骨骼,包容所思所感的方法和对象。《诗经》中文字则是中国语言文字的肌肤。

诗经的语言“叠韵如两玉相扣,取其铿锵;双声如贯注相连,取其婉转(李重贞《贞一斋诗话》)。”唐朝以后的诗篇对仗如风卷画轴,以展以张以呈;排比如顺流击水,以畅以达以兴。

叠韵、双声、对仗、排比、反诘等等此等文字灿然如花,只能细微的真心才能体味到她的用词结构。如果长期忽视语言的纯洁性,文学就只能是二流的文学。我们的心智感觉也将因此而钝化。语言本身就是生命。言即肉身。五四文学语言的白化运动,中断了中国人对先人思想的传承,截止了中国人那来自远古的真情。文从高古而存,没有古韵典雅的用字含章,文章不能传之弥远。

    清朝有一位诗人纳兰性德极善于把白话引入到古体诗中去的,所以评家称他的诗清丽脱俗。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边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雨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王国维极为推崇纳兰性德的诗,认为他初入中原,未染汉人的风气,所以能够真切如此,是北宋以来的第一人。所谓的汉人习气所有生活感受的不同,也有诗歌法度带来的制约。这些法度主要是用典、用韵和平仄的讲究。如果法度居于诗歌创作的主导,诗歌就不易通俗清新。当然他用白话入诗是占了一个好处,如果没有境界也是枉然,成了当代社会的打油诗了。一代文豪郭沫若有的诗竟然也沦落到打油诗的地步,可见如此为文不是把标准放低了,而是更高了,孔子说:“绘事后素”,带有白话味的古体诗是文学的新标准。毛泽东有的诗达到了这个标准,比如:“秦皇岛上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不见。”

与清丽一派犄角相望的,便是旖旎美幻的一派,此派多从格律中化出,其中最为杰出的是李煜和李商隐。好的词牌就像好的女儿的身架,尽可能在其中工笔细绘。说是艰险,然而终是只是在音韵的路上走,恰似有了指路的人,如果无从下笔,就想那几个押韵的字,思来想去,最后即便矫揉造作,也有一番心曲在里面。把心曲和文法结合的最高妙就只有李煜和李商隐。若问讲韵律和形美和音美的作者或者译家,谁人的词最好,只是此二人。这样作诗,词句的境界不可能最完整,气脉其实不畅,读者不容易记忆。韵相当于书法的用笔。

章太炎:“古者文学之未兴,口耳之传渐则忘失,缀以韵文,斯便吟咏而易记忆。”此说正是,韵者一示文采匠心,二是为了记忆。三是为了歌唱和声的需要。韵脚实际定义了声气高低。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此处诗人故意、或者静女故意设计了一个小小的插曲。静女含羞地偷偷地躲着,偏让他着急生气。此处那个男子又搔首,又踟蹰,搔首是急,踟蹰是疑。所谓爱生于怨,静女正是通过这个小小的考验,看到了相会的男子的真心。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静女自喜、自美、自珍的心愿。“静女”又一次重复。娈字的造型就像女戴花环或者花冠。此处静女用普通的彤管表达她的感情,对于接受彤管的人来说“此物最相思。” 王维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王维用红豆来寄托相思,此处用草管。
   
彤管是草管,虽然是世上在最轻微的礼物,真心的赐予的即便是茅草这样的卑贱之物,它可以是爱的见证。这种微弱的爱的信号,就像宇宙天际散播来的光,它代表了永恒的生存意义。我不知道显示自我才华的手段,能不能讨来当下姑娘的心了。据说现代社会开一辆奔驰、拿出一叠钞票更能打动人心。柏杨老先生已自诩善解爱情,以为爱情缺不了金钱。风神鹤立的公子,那诗才飘逸的君子,没有姑娘你纯洁的心田,他如何在这世间而立,他又向谁人表现他的才情。原来真有情性的即便真有钱真有势,也不招摇这些身外的破烂玩意,偏偏要用才性感染人。

《诗经》中的痴情地追求的男子真是很多,让那些热爱爱情的美眉们,嫉妒得发慌。“生不逢时啊,我们的社会怎么没有这样的痴情人儿呢。”有的只是浮浅的玩酷或者学“坏”。人复返到情性的精神境界时,他才能感觉自身生的意义。

 

世上的才子当以才自喜,世上的美人当以美自喜,这才是世界的真灵性,活脱脱的生命气息。是乐的情感的源泉。“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秦氏好女以美自喜。此处的静女丰神美韵,她静静地端庄而立,恰知其美分寸。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从草地牧场中挑选出来的草管,实在是美丽且殊异。洵是实在。有的男子可真会调情,明明是同样的汽水,他偏说姑娘喝过的那一杯更香甜。姑娘的香唇里难道有什么香料吗?可是对于小伙来说,却比任何香料更香甜。姑娘害羞,但是却没法拒绝他这么撩人的请求。

诗人本·琼生说:“玫瑰因带来了美人的呼吸而更香。”

To Celia

by Ben Jonson

Drink to me only with thine eyes

And I will pledge with mine

Or leave a kiss but in the cup4

And I'll not look for wine

The thirst that from the soul doth rise

Doth ask a drink divine

But might I of Jove's nectar sup

I would not change for thine

I sent thee late a rosy wreath

Not so much honouring thee

As giving it a hope that there

It could not wither'd be

But thou thereon didst only breathe

And sent'st it back to me

Since when it growsand smellsI swear

Not of itself but thee

 

对于女子而言,她是爱与不爱,尽在精微细致之处。如果心中有爱的,便如《易经·贲卦》“九三:贲如,濡如,永贞吉。”精心美饰的十分完美,细致。为什么美化那么细致耐心呢,是为了能够使它永远保持美好的品质。此处的荑草显然是经过了美人精心地挑选,你看它真是美好啊,与其它荑草就是不一样。

除去爱情,我们生命中的绝大多数事物,都是需要通过凭假外物获得,而爱情却走了相反的极性,真正的爱情相爱的双方恰恰希望剥离任何与他的生命无关的一切存在,证明自己的性灵、美好、情操或态度能够赢得美人心。厌恶除此之外的金钱、地位、名分等一切因素的影响,越剥离的干净,这种生命价值的自我体认就越发深刻,而且策动人心。不论人是否高贵或者卑微,他都能觉察到生命价值中意义。

世上的事,多数是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唯独爱情不然,只是当局者清,旁观者迷。低眉眼垂,暗含着月意风期。爱的共振发生在相爱的两人的心田之中。用一位酷似黛玉的美丽姑娘的话说,那就是“只有我和我的他才能知道。” 彤管寄托着难言的、含羞的爱。

爱自是化境而出的,自然“窈窕淑女”让人难忘,这是意象。就是打打闹闹、拌嘴玩笑时间长了也尽成了境界,使人玩味不忍舍弃,珍视其中的真情。只要有一个“真”字,爱情也是无法胜有法的,无为胜有为的。

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炜就是鲜亮的样子。怿同说,就是心中欢乐。说怿两字同用欢乐是溢出来的。女儿心中美得喜不自禁。

微言妙语是佛法。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序中写道:“命笔之时,数请益于周君振甫,小叩辄发大鸣,实归不负虚往。”这句话说他在写作的时候,数次请益于周振甫,就像轻轻叩动引发大钟轰鸣,就像空手而去却是满载而归。这虽然是赞美周振甫先生的话,其实也是钱钟书先生学问的特征。他善于在极细微处引发满篇锦绣文字。此处的“虚往”让人联想到《易·归妹》:“上六:女承筐无实”,筐里没有东西就是虚归了。现在的这个彤管显然是被女方精心挑选过的,红色的管状茅草模样光鲜,也承载着姑娘的情意。这样难怪让主人公宝之珍之了,心里就像开了花,说那茅草真美好了。此时即便是茅草也不是虚归。爱文者、爱人者需要看透其中机心,就成了情感丰富的人、有境界、有层次和有学问的人。佛学《阿念经》中“一切世间微妙善语皆是佛法。”如是说,如上言自是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