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公子多情,女儿薄命”。世上的多情女儿多,而多情男子少,碰上了就是个稀罕物。多情男子的深情倾诉,便能歌咏起爱情的诗篇。山谷中鸟鸣“咕咕”,这种声音是独特的求爱的信号。这种声音是雄雎鸠向雌雎鸠的挑逗和诱惑。相当于我们人话“妹妹大胆地跟我走吧!”。
雎鸠解为鱼鹰不美且丑,然而雌雄能够终生厮守,概说它是有忠贞信念的生命,心美大于形美;若为黄莺、唱时“既铿锵又婉转”。铿锵是为捍卫领地,婉转者又是“唱给产卵、育雏的雌鸟听的”。婉转又铿锵的声调是爱的不息咏唱。我曾有诗一首赞颂昆曲名家李佩红的演唱。“亢鸣南雁行,婉爱费精神;含章锁麟囊,独自莫悲伤。”歌唱艺术也象法了爱情的精神。
关于美的第一个定义,观看世间物象的角度。人们总是抱怨缺少风景,其实风景自在。只是缺少看它的目力和风神,夜燎时瞭望星空,星汉灿矣。树下暂息,蓦然回首尽是满树菩提。正应了生活中本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美就是发现美。一个落叶、一个虾虫是美的。《关雎》正是以发现情爱的角度在发现着美。
美在感发之中,诗人存留着感发的记忆,他对生命直接咏唱的。初学者有感发而力不能至。冒牌者无感发而只能从画稿中检录。西方的美学大致要把审美庸俗,以为各人有各人的审美,便不要一种生发感兴的力。我们中国的诗歌要求读者和诗人一样同时参与诗歌意境美的创造中(其他艺术具有同样的审美要求),而不只是诗人负有创作的责任,正是对读者有审美判断的假定(或称前提),诗歌乃创造了其别有的风范,特殊的比兴的手法,言不尽意、大美无言的艺术规律。
有了感发之力就好,不要看这种力是大是小,而要看是否或可发展。
“横看成岭侧成峰”,但是也不仅限于这一层次上,角度各异未有定论,但是最终却要脱化一个境界来,这就是艺境、美境和绝境,通常人达不到的。这种境界也只是时有时无,于诗人或者艺术家也是需要追寻的,它云岚氤氲,或起或落,或沉或浮,或入或出,只是在永恒的幻美中。
众生有自由的求美的空间,美是不可以定义的,但是至美只能存在特定的描述或者心灵感受之中,是天公造化和人心感受的完美契合。人之所以活得美,就是要有一个美的人生追求的境界。
《关雎》把生命最大化。生命有缩小和沉沦;有放大和飞升,非过来人所不能知。
[乾源1] 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乾源2] ” 窈窕是身段美好,淑女是气质若兰。数千年过去了,还是想不出其他更美的形容女子的词汇。不信你到众芳丛中寻她,一眼看上去是她,看了千遍顺眼的还是她。窈窕的意味便是女性的风味,在成熟男性眼里自有“月意风期”的想象。一个淑字又去尽淫华浮躁。真是既让人想去亲近,又觉得不可接近。这样的女子怎让人不梦魂牵绕呢。我的家乡在秦晋之间,当地话把窈称为美心,窕成为美容,尤其是身段高挑。北京大学的辜正坤先生也翻译了此诗,辜先生的翻译巧用“tall”, 揭示的也是诗人对美好女子身体的渴慕之感。淑女尊重圣贤,却爱悦浪子。爱她身体之美的圣贤便有几分烟火味,才会是她的最爱。
逑通仇,指配偶,更妙的是逑字与现代汉语的“求”字同音。虽是好配偶,也得君子好好去追求啊。君子和淑女是对应的,他们是般配的好一对儿。我们崇尚本真的爱情之美,只有才子和佳人相配,他们才会互相爱慕,才能真心沉浸在爱情之中。这才是美好的一对。这样的一对儿说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如果按照弗氏恋母或者恋父的方式,搞一个老少杂配,断断不敢宣称是“好逑”或者“好一对儿”。如果用金钱或者地位掺杂了,则如同油炸驴粪一般。
诗中重复四次“窈窕淑女”,丝毫无冗赘之感,使人不察。“窈窕淑女”是心中所有,心念专一之对象。想你千遍不厌倦。真实的美正是从万象中抽取出来的对象,专一而且恒定。美是贞。
诗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乾源3] 。” 参差不齐的荇菜,被清清的河水带动,左右摇摆着。清情的河水就像我那绵长的思绪。左右摇摆的荇菜就像我动摇的心。这位是大胆真情的公子,但是他绝不同现代的花花公子,上去就是一句“我爱你”。说完了就想着如何折腾上床,这位公子希望用日夜的想念来打动姑娘。此处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是空谭,看美之人可见荇菜,但是荇菜实是空物,诗者原意不在此。看美之人可见流水,但是流水亦复未尝有形。大概是以空物托情,滋长出浮动的情思,借用这等空物,情思有所寄托。此便是对空灵的渲染。所谓“参差荇菜”虽是写实之笔,却意在刻画出虚境。虚境飘忽、难言,却尽在人心。人内心真挚的诚实的情感,虽为缥缈虚无的念想,却是诗人抒发感受实在的对象。艺镜实是空镜,艺镜实是灵境,空境中看灵性。这是一面,如果把它完全看虚了,以为这只是“思之境”,并非实有其物,并非实有美人美态,这又失去了诗人的真心,诗人的真心是从往日所见不能放怀,萦绕盘结在心中呈现出来的。我想写《关雎》的诗人,必是见过一位如花的美眷,驾舟浮游在碧波之上。必是为她的美丽陶然,怅然而返;必是终日思索,昏昏沉沉,憧憧往来,不能释怀。生活的美境和艺术的虚境、空境本来距离不是十分遥远的。此就是英国诗人济慈所说的“美就是真,真就是美(truth is beauty, Beauty is truth)。”恰是真与美的关联,才使美之为真美。真之为美真。真美和美真成为永恒的美境。中华美学却是虚和实的关照。《关雎》之美是中华美学之真谛虚境和实境的关照。《关雎》情感是在连续性诗歌表达中推出产生出的,使人类的心灵和智慧向境界的空间飞升。
人说世上有两种美是最美的,一个便是出水芙蓉,一个便是错采镂金。出水芙蓉美在朦胧,是虚境,美在移形换影、美在明静,美在升进。所有的美都是被人的精神情致感染后的。出水芙蓉之美是个大美。
孟子说:“充实之谓美”,是实境。用性灵和情感充实起来的便是人生的大美境界。诗人是用萦绕在心中的美的感受充实完美自我的生活的。诗人不仅生活在诗中、在生活中,而且在美中,生活在文化之中。人的意义是用情感充实自我的生命的。
佛说戒色、悟空,但是真之情意恰又是生命的真谛,也是佛的入灭。本节四句可以是如是观。第二小结,第一句诗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君子对“求之不得”的痛切,君子追求天地精神是泛爱众的灵魂。爱我者当爱人类的灵魂和精神,这君子所谓君子的原因。君子求而不得,在彼看来就是对自身存在于世间的疑问。“同气相求、同声相应”,物有自己的归属,如果最美好的女子看不上这最美好的才子,这个才子定然、全然不是真才了。这是贾宝玉一样的君子常有的“怪”念头。在贾宝玉看来世间的男子多是污秽的,而女子清净,是用女子的情感涤荡和选择人类的高贵精神的。如果不能赢得姑娘的喜欢,这首先伤击他作为动物属性的本能,其次便伤击他的灵魂,那个超我世界中存在的灵魂。西方哲学首先是否认这种哲学评价依据,认为女人更是原罪的来源,是蛇唆使夏娃引诱亚当偷吃了苹果。而东方哲学却无上崇敬地对异性的置于生命价值的最高范畴上,并因此给与女性以最高贵的平等,甚至是优等。所以破坏了以坚韧苦力的男性美的文化尚可自存,破坏了以心灵美善的女性特质的文化世界几复难以维继。
“求之不得”之后是忧思,而不是掠夺,是男子精神和才华的再追求,而不是两个男子之间的决斗。东方是以“同求”的生命追依为最高贵的美学规范,才子佳人就是这种大美之配。
[乾源4] 关于男女情爱中的关系,《关雎》也说的十分坦率,是男“求“女,是“君子好逑”、“求之不得”。今人以为只有现代社会才有妇女的解放和地位、自由的爱恋,孰不知这是天地人的天性。对于动物来说大多都是雄物美丽,以吸引雌性,何况是人呢?男求女是常情、常理。不要美化到只有女性平等了才有。男子追求女子也要表现出一番谦卑的态度来,不仅不平等还要比女子低一等呢。荀子《礼论篇》有“礼者,达爱敬之文,而滋成行义之美者。”简单地说,如果你要真爱某个女孩子,你们互相对待的方法特别的郑重,因为她在你心里有定位,你才这样做,你的礼看似是外在的,却是内心的真实反映。没有礼就没有诚敬之心。《易经·咸卦》中,上卦为巽卦是个少女,下卦为艮卦是个少男,就像少男跪在少女面前求爱,男女的情感在一瞬间就感知到了,但是还要那个男子首先表现出谦卑的态度来。
求之不得就是把那个女孩子的高贵和矜持衬托了出来。《易·归妹》:“九四:归妹愆期,迟归有时。”那个女孩子迟迟不来,超过了约定的日期,让人有一份心焦和期待。爱情也便如一把钢锉一样,你要让它闪闪发光穿透爱人的心,便要经得起岁月的打磨。当白发苍苍时问自己,“我们有过爱吗?”求之不得时,燃烧在心中的灼烧的痛楚,一定还在你的心中保藏。“求之不得”使爱呈现。“求之不得“和“一求就得”,作个对照。一求就得,说明她也是集约的欢喜你的,这仍然让人记忆。但是这种欢喜自是浅白的欢喜,并不知道你真的好在那里,对你的崇拜和爱恋仍然不是精神的,或者只是异性的相吸。如果更有急切的女子,你都受不了。
求之不得的痛楚和幽怨几乎是摧折生命的,所以有人把它看作是真爱。越是骄傲的男子或者女子,她或者他越是看中这种爱,
佛学中有“求不得苦。”以《关雎》而论,求之不得虽苦,然自能见到人之真性,知“性”则乐。这种纯真的心理追求是永远可以怀念和宝藏的。
白天(窹)想啊,晚上(寐)想,睡着了想,睡醒了还在想。印度的影片《宝莱坞生死恋》中男主人公对女人公说:“我只有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才想你,那便是呼吸的时候。”他临死之前未见能见到他的女友。
孔子说《关雎》:“《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先说“哀而不伤”,孔夫子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相信恋中有深切的哀伤。“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他一整夜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可见思念也是真挚深切的。但是本诗并没有陷入到这种无法自拔的伤感之中,诗人用琴瑟之乐表达了自己的爱情,化解了忧伤。所以是哀伤中有所节制,是哀而不淫,是哀伤但不过分的意思。
西方最有资格的哲学家柏拉图说,爱总是对最渴望又最缺乏的东西的爱。按照他的理解,只要截取“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一句就足可表达爱情了。简言之爱情就是追求,而无需“琴瑟友之”,“钟鼓乐之”,显然是并非对生命意义的全息理解。这样的定义不足以表达爱,更不足以说尽美。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求字承接了上一句的“求”字,使得整句诗气韵绵长。辜正坤翻译:“The first courtship comes to bay, he longs for her wildly night and day. ”辜先生用的“Courtship”是一般人不会想到的用词,指求爱期,追求期(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加一个“first”就表现得更为细腻,初次惊魂而至的追求。就像一块顽石击打在水上,引起碧波涟涟。唐朝以前的诗追求质朴的美,但是质朴的美中仍然是能够有所体会的,否则是大白话也就不是诗了。“comes to bay”是创造性的发挥,到了月桂树下,月宫里有一个桂花树,那里的嫦娥虽美谁都求不到。这种发挥微妙地补充了原诗的意境之美,可惜又让老外不知妙味了。如此细腻笔触的翻译,是通神之感,是对生命的况味细致辨析才能获得,这才是翻译的大化之境。生命的真谛在微弱的生命感觉之中,《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蝴蝶羽翼飞动,一丝一毫的生命感受他都切切地不能忘怀。诗歌就要传达出这种生命的体验。唐朝诗人李商隐的《锦瑟》诗引用了这个典故,“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华;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喜欢李商隐的人,认为此诗是孤篇盖全唐。生命的真义全在这种怅然若失的生命追忆中,别人描摹不出来,到了李商隐这里就可以。因是最难的所以也是最好的。庄生晓梦到望帝春心,从彼美好之景到彼美好之思。两下渲染,共画了一种奇诡的生命体验。中国审美艺术的主体是美的意象在心中的凝萃和共建。人心似一佛窟,众美悉备,人心似一长诗,存留美丽和感动。这就是即便有来世也可以看到的对前世的追忆。中国人是在意象存留中的美中生存的。
已入诗情就不是通常人的生活,这是必要的对人生命运分离的看法,在诗歌中对人生追求的内容,显然不同与生活中平凡的一刻。这不仅是角度和方法,而且在于对自身的情感置于什么样的筹码之上。诗者显然更看重这种精神感受的,通常人就未必。真正的诗者相信他们所构筑的情感空间也是现实的。这就是所谓诗人之实。俗人之现实恰似诗人之不现实。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悠哉,悠哉,我的思绪是这样绵长,对你的思念让我神伤而不能入睡。翻来覆去地思念哪(你可和我一样,把握记在心上)。追求她,却不能得到她。这多么让人心慌意乱,难以入眠,思恋绵绵。《易·咸卦》:“九四: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思虑得昏昏沉沉,就像在你在我身边模模糊糊地走来走去,思虑到这个地步,你也大约知道我的心思了吧。这里讲奇妙的心灵感应,心灵上虽然不是电磁波,但是却电磁波一样被她收到。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小名顾虎头)爱上一姣美女子,求而不得,他在神思恍惚中画了那美人,用针刺美人像的心,女子竟感到心痛无比,感应到了他的爱,与他永结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