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中的仨“车”字——咬文嚼字(3)


 微笑 《老子》中的三个“车“字

 

——咬文嚼字之三(李壮鹰)

 

 

再咬,咬咬老子。《老子》第十一章有这样的论述: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

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

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

 

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愚按,此章前三分句属于句式一致的排比形式。第二分句“埏埴以为器”的“器”与“有器之用”的“器”相重;第三分句“凿户牖以为室”的“室”与“有室之用”的“室”相重。依此例,则第一分句的末句亦当作“有毂之用”,其“毂”字方与首句“三十辐共一毂”的“”相重,从而与二、三分句句式吻合。故“有车之用”的“车”字当作“毂”,因字残而误也。辐, 车轮的辐条;毂,车轮中心安装车辐的圆木,它起集中车轮辐条的作用,故《说文》云:“毂,辐所凑也”。古车每轮三十辐,《考工记》:“轮辐三十”。毂上布满槽孔,以容纳嵌进之辐条。这些槽孔,颜注《急就章》名曰“薮”,《说文》段注云:“毂中空曰操”,实则“薮”、“操”,与“辅凑”之“凑”皆为一声之转也。从此也可以看出,“毂”之作用,正在以空纳实,以供众辐之相聚凑也。《老子》第三十九章论“得一”:“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毂,此其以贱为本耶?故致数车无车。”“不毂”,是侯王自谦之语,谓自己不能胜任车毂聚拢辐条的“一”的作用,故致群龙无首,犹如众辐之缺毂也。据此,后句的“数车无车”,两“车”字皆误,当作“数辐无毂”也。同样的,这章的下句:“当其无,有车之用”,车也是“毂”之误。所谓“无”,指毂上安装辐条之空虚处,意谓:车辐安在毂孔中,正因为毂孔的空虚,才真正有了车毂的效用。此言效用之“有”必以“无”为条件。《考工记》郑玄注:“利转者,以无有为用也。”其义相近。

又,清人毕沅《老子考异》认为郑注《考工记》所谓“无有”为“无”和“有”两个概念:“无”指毂所以纳辐之空间,“有”指车辐。谓车轮之运转,为“无”与“有”相互依附之作用也。故《老子》此语亦当读作“当其无、有,车之用”,下文“埏埴”“户牖”二句依此。此说可备一解。

与第一分句讲造车相应,第二分句讲制陶,第三分句讲建房。埏通挺,和泥也;埴,土。句谓:和土成泥以制陶器,正因为陶器中空,故有盛物之效用。房屋正因为中空,所以才有居住之用。

末句所谓“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者,是说车毂、盛器、居室,之所以能为我们提供便利,在于它们都是可以把捉、依凭的实体,此所谓“有之以为利”。但这些实体效用的真正发挥,则在于它们中间的虚空,此所谓“无之以为用”。苏辙《老子解》释此二句云:“可知尽物以为器,而器之用常在无有中。非‘有’则‘无’无以致其用,非“无”则“有”无以施其利。” 简洁地说明了老子所认为的有、无之间的依存关系。隋代僧人吉藏在本体论的角度上说有、无的关系:“有不自有,因空自有;空不自空,因有故空”(《三论玄义》),与老子此论相通。

然详味老子文意,此章的旨归还是“以无为本”。按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说道家思想:“其数以虚无为本。”又说:“虚者,道之常也。”《老子》中反复强调虚无的本体性,如四章云:“道冲而用之又不盈也”;五章:“天地之间其犹橐欤?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四十一章:“上德若谷”;四十五章:“大盈若冲,其用不寡”。在他看来,“有”是建立在“无”的前提上的,没有“无”,就无所谓“有”,正如车毂、盛器之有,是建立在它内部的虚空上;居室之有,是建立在其中的空间上。所谓“无之以为用”的“用”,这里采用的是这个字的本义。盖今所言“用具”,二字本义不同:“具”之功效取其“有”,而“用”之功效取其“无”。宋人戴侗释“用”乃“镛”之本字(《六书故》),镛为鐘属,其中本空。近人杨树达释“用”为“桶”之初文(《积微居小学述林》),桶乃受物之盛器,故“用”者,“容”也。不管是哪一种解释,古所谓“用”,皆强调物之空处也。

老子贵“无”,把“有”看作是“无”的呈现,正如盛器之实体部分只是成就其容积的辅助手段。这种倾向对后世的哲学理论和艺术理论都有很深的影响。如果说,它在哲学上助长了后世的唯心主义,因此表现出明显的消极影响的话,而它对后世艺术创作理论中遗形而取神、以实而表虚、反质实而重空灵的思想却发生了积极作用。总的来看,我国的艺术理论皆重“虚”,诗文倡意在言外,言有尽而意无穷;绘画主以实表虚,意余于象,二者皆以流注于笔墨之外的境界、神韵为尚。清人论诗之实质为“即文字相而空诸文字”(刘熙载《艺概》),意即用有文字来表现无文字,可谓文学尚虚倾向的典型表述。而这种倾向,与道家的贵“无”哲学有密切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