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阅读古典哲学?
主持人:一般我们说起哲学的时候会想起哲学的本质是"爱智"。也会想起把哲学从天上请回人间的苏格拉底的名言: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过。哲学家施特劳斯就特别强调苏格拉底的这次"政治哲学"转向,这种解读也影响了很多读哲学的年轻人,您则比较强调哲学的语言学转向。我想问,古典哲学对我们今天还有意义吗?比方跟着柏拉图去思考正义、善,或者跟着奥古斯丁去思考和接近信仰。您觉得该以何种角度来阅读和进入思考古典哲学,从什么角度去阅读这些书。
陈嘉映:苏格拉底有一个政治哲学转向,这个是列奥·施特劳斯这样讲,以前人们也不这样讲。不过有一点跟这个说法差得不是太多,一般谈起古希腊哲学的时候,很多会说在苏格拉底之前,自然哲学或者自然论是比较核心、主流,到苏格拉底,他说自然哲学不是他关心所在,他关心的是人的生活。一般希腊哲人谈到跟人相关的事情时,几乎都是和政治相关,当然这个词翻译成政治本身也会有问题,要回到希腊去看,因为希腊是一个男性公民的社会。男性公民跟城邦息息相关,城邦很小,只有一两万男性公民,甚至只有几千公民,一个人跟城邦的关系非常密切,城邦在一定程度上规定着一个人之为人。既然从自然哲学转向对人的关心,从这个意义上说有政治哲学转向也可以。当然我不是说施特劳斯谈苏格拉底一定是从这个角度来谈,但这是一般背景。哲学中的语言转向,一般我倾向于把它翻译成为语言转向,而不是语言学转向。不管怎么说,这和政治哲学转向在很大程度上没有太大的可比性,一个谈的是公元前四五世纪时希腊哲学的转变?语言转向谈的是20世纪西方哲学的转向,两者有多少联系我不知道。我谈比较多根本不是说它跟政治哲学有多少关系,只是我研究的多一点的就是20世纪西方哲学,自然我经常会谈到语言转向的问题。就我个人认为,语言转向有比较深刻的意义,可能有些论者没有太注意的,在这本书里,我也试图把它和西方哲学史和西方科学的发展联系在一起来看待语言转向。
主持人:刚才问您的问题其实主要涉及到对古典哲学文本的解读方式,因为施特劳斯比较强调阅读古典哲学文本时要从文本的字里行间读出微言大义,强调哲人写作的隐微术。您在阅读这些古典哲学文本的时候会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和角度?
陈嘉映:阅读古典哲学文本,当然把我们领到了非常富有争议,但有具体背景的问题上来。既然这是活生生的事情,我肯定也会碰到,别人会问到,我也会想到。我挑一两点说起来,然后再接着往下说,现在有人提倡读中国古典,有人提倡读西方古典,有什么所谓"国学派",那边有刘小枫、甘阳的主张,各有各的读法。纷纷扬扬我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因为你刚才谈到隐微的读法,就像说古人用春秋笔法,就是刘小枫主编的书里也有《修昔底德的春秋笔法》这样一本书。那边易中天、于丹也在读古典。我个人始终都持这样的态度,首先读古典,说有唯一甚至唯一最好的读法我认为不可能,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东西,每个人的文化水平不同,要做的事情不同,怎么会一种读法适合所有人读的呢?于丹、易中天对的可能是一种读者、听众,刘小枫所对的是另外一种听众。但你说是不是一定就是刘小枫那个高呢?当然某种意义上他当然是,因为他们针对的本身就是一群读书层次比较高的群体,在这个意义上,他的方法天然就比较高一点。那易中天、于丹确实要通俗一点。
但从普通读者角度,我们也不要太信赖某一种特定的读法,只要找到自己读着有收益有益处的读法。我最近刚刚放下李零的《丧家狗》,这本书也是纷纷扬扬,正好一个朋友送给我一套。我觉得像李零的书对我这种中等程度的读者最最好,有些注疏本身就太高深,我这种读者也不是不能完全读懂,但非常累,有些可能又太通俗,当然我没有读过易中天、于丹,但我想象可能易中天、于丹的书我不会读,因为他们的书可能针对更普通的读者,这要分人。至于说隐微的读法,我个人是不太相信这种隐微读法,我们读希腊语能读出隐微可能并不是我们的能力所在。但我是这样想的,虽然我个人并不赞成隐微的读法,但并不是说不能有这种说法,可以有。其次,即使隐微的读法不是最好的读法,也起一个比较好的作用,我们对古典著作是需要有最高层次的读法,不能只是通俗的,通俗是要有源头的,这个源头就在于一些肯下死功夫的学者,他做的事情,面很窄,但是他下很多功夫做那么一点点研究,我们这些通俗的人向更通俗的人介绍的时候,我们要读这些下功夫的人的书。
主持人:但是您还没有谈您会采取什么样的角度去读类似《理想国》《忏悔录》这样的哲学书?
陈嘉映:我的古文不好,希腊文几乎不会。在这种比较之下,我读中国古文的时候就会读得更细一点,虽然我古文不好,但还能读古文,还可以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看法。甚至哪个专家说了,比如说李零有一个著释,虽然我知道他对古典比我熟很多,我甚至会跟他有一争,但是如果希腊语有一个专家说了,我即使不同意也得承认错了,没有办法争。我读希腊古典的时候,更是从它的一般思想性,不大敢进入非常细微的文本阅读。这点我个人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