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活60年,陪妻子享受“黄金时代”
天则经济研究所 茅于轼
茅于轼,中国当前最有影响的经济学家之一,中国民间经济学者的重要代表,被评为改革开放30年最具贡献的十位经济学家之一和“当代中国最有道德修养和良知的经济学家”。从理论研究到社会实践,他的先锐思想和社会实践对经济改革功不可没。近几年,他质疑“18亿亩耕地红线”,建议取消“经适房”,提出“廉租房无厕论”,这些重量级言论也引起一次次公共话题。
喧嚣嘈杂声里,这位耄耋老人却愉悦地说:“这一生,极其完美,跟谁也不换。”让他此生无悔的,是夫人赵燕玲,“我一生最值得写的就是赵燕玲,她是我幸福的第一泉源。”茅老想再活60年,陪夫人享受迟到的“黄金时代”。
红颜非祸水,郎才女貌缔造乱世诚挚情
1953年春,24岁的茅于轼走进苏州一条巷的63号门,一位女孩缓步迎来,白底蓝色圆点的衬衣配着合身的长裤,眼含情眉带笑,素雅灵动,茅于轼被她的绝色震住了。
女孩叫赵燕玲,出身富商之家,19岁,是助产学校的学生。自幼饱读诗书的茅于轼文质彬彬,和整天围着赵燕玲转的老师同学不一样,那沉稳和淡定是令她欢喜的。
茅于轼出身南京名门世家,父亲是铁道专家茅以新,伯父是桥梁专家茅以升。1950年,他从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后到齐齐哈尔铁路局工作,初恋女友却不愿追随。几年后,亲戚牵线,他千里迢迢来到苏州,权当旅游消遣,未曾想一见钟情。
次年秋,赵燕玲毕业来到齐齐哈尔铁路医院,几乎倾倒了整个城市,影楼里贴着她的大幅照片;舞厅里旋转着她的身影——领导经常调班让她参加舞会;同事们争相请她和茅于轼吃饭,只为多亲近一次芳容……茅于轼很自豪,偶尔担心女友被人惦记上,但从未阻扰她的活动,只是尽心照顾她。
和苏州相比,齐齐哈尔的生活环境很差。第一次吃饭,看着碗里黄澄澄的小米饭,赵燕玲误以为是蛋炒饭,细嚼之后不觉皱起眉头。茅于轼注意到赵燕玲的不习惯,自责疏忽大意,忘了苏州人是喜欢吃软糯的,赵燕玲忙大口咽下,说:“没关系,慢慢会习惯的。”
再吃饭时,赵燕玲碗里每次都盛满白花花的大米饭——那时候,每人每月只有十碗大米,茅于轼想方设法调剂给她吃;休息的时候,茅于轼带着赵燕玲四处搜寻她喜欢吃的。虽然身在异乡,有茅于轼在身边照顾,赵燕玲没有孤寂和不适,两个人靠得越来越近。
这时,有人向赵燕玲“泄密”——茅于轼和他以前的女朋友通信。赵燕玲给茅于轼的父母织着毛衣,不停手,也不漏半点心思,讨好的人讪讪而去。茅于轼来了,拿出一封信说,以前的女友想复合,但过去的不可能回头,“我知道现在该对谁好。”赵燕玲淡淡一笑,不指责,也没有窃喜,她告诉自己,她是为着茅于轼来到这里,不能分心,何况,茅于轼如此坦诚,也确实非常出色。
茅于轼是铁路局的先进工作者,24岁便在中科院的刊物上发表文章,引起整个铁路系统的注意。赵燕玲也不落后,她是助产士,一副“娇小姐”的身架,做起事来却干净利落,护士们都抢着跟她的班,一年后就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但由于生活条件欠佳,落下了胃溃疡的病根。
这对郎才女貌的情侣引来无数赞叹,青春激情飞扬的日子里,互相倾慕的两个人度过了最幸福的时光,1955年,他们结婚了。
不久,茅于轼被召回北京,成为铁道科学研究院的副研究员,年仅28岁的他本想大展宏图,却在历史的捉弄下走上另一条人生路。
两年后,茅于轼的很多话被定为“右派言论”,当时,赵燕玲已有身孕,因胃溃疡而经常吐血,茅于轼不忍心打击她,在单位受排挤遭牵制,回到家就强颜欢笑硬撑着。
1958年5月,儿子茅为星出生了,刚刚体味初为人父的喜悦,茅于轼又被戴上了“右派”帽子,降薪3级。拿着工资回家,实在瞒不住了,茅于轼刚说了一句:“对不起,让你跟着受苦了。”眼泪便止不住地滚落。
抱着嗷嗷待哺的儿子,赵燕玲为丈夫的泪水心酸,冰雪聪明的她知道,少拿点钱委屈不倒丈夫,一家人的境遇和他理想的夭折最让他心痛。
科研项目不沾边,重要课题无缘,令才华横溢的茅于轼透不过气来,但回到家,他总要例行公事一般对赵燕玲说一声:“今天很好的。”然后闷头看书消解心头的沉郁,脸上却再也挤不出一丝笑意。赵燕玲“察言观色”,心里有数,适时地把儿子抱给茅于轼,看着父子俩耍得高兴,赵燕玲心里也随着豁朗很多。
婆婆有时会对茅于轼抱怨说:“你要是嘴巴甜一点,就不会吃这些苦头。”赵燕玲便朝婆婆使眼色,她不想丈夫心里的伤疤受半点惊扰。
第二年国庆,茅于轼终于摘掉了“右派”帽子,却又作为没改造好的“右派”下放到山东藤县劳改。
茅于轼前脚刚走,对赵燕玲觊觎已久的人就粉墨登场了。一天夜里,赵燕玲哄儿子睡下,突然听到有人在敲窗玻璃,跟着传来隔壁某位局长的声音,赵燕玲婉言相劝,对方却依旧死缠烂打,她便不再理会。接着,陆续有人盯着她不放,更有心怀叵测者打着组织的旗号威胁她和茅于轼离婚,赵燕玲揣摩透了这些人的心思,不冷不热地回复道:“如果他真的反党反社会,不用你说,我早就离开他了……他有什么不好?只是说了一些真话。”
等茅于轼回家探亲,全身浮肿,脱鞋子都弯不下腰,赵燕玲蹲下来帮他解鞋带,家里遭遇的千般屈辱抵不过此刻的心痛。那几天,茅于轼从别人嘴里听说了家里的事,他激动地说:“我无权无势无法保护你,如果要划清的话,我不会怪你。”赵燕玲不多表白,一门心思盘算着去哪里买营养品,天不亮她就去商店排队,娇小柔弱的身子被推来搡去,脚也被踩得生疼。
一年后,茅于轼调回北京,1965年女儿茅燕星出生,更大的劫难也再次降临。
撑起一家的风骨,苦难里妻子是幸福的帆
1966年8月23日,一家老小正准备吃晚饭,一阵嘈杂声随着一群气势汹汹的红卫兵破门而入。饭桌被一脚踢翻,家里的角角落落被翻个底朝天,连孩子的尿布也不放过。接着,一家人被赶到一个1尺深的大水池子里,茅于轼和父亲被剃了光头,赵燕玲和婆婆被剃成阴阳头,孩子的哭声隐隐传来,每个人的心都沉到了最黑暗处。
红卫兵扬长而去,留下一片狼藉,一家人惊恐地坐着,欲哭无泪。
良久,赵燕玲起身,捡拾起地下散落的棉絮和被撕烂的衣服,一条条一片片,非常专注,她说:“日子还要过。天快凉了,这些收起来能派用场。”茅于轼也不由蹲下,看到蓬乱的头发下俊俏的脸庞平静如水,他心里不禁陡然开朗,妻子弱小身躯下的风骨,实在不逊于任何男子,他又有何理由恐惧不前呢!
入夜,家里仅剩的一条被子横盖在一家人身上,隔着两个孩子,夫妻俩互相安慰,“没有人能帮我们,要自己挺过去。”
太阳照常升起,日子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一家人身上的衣服已经穿了几天,衣柜空空,找不到替换的衣服,赵燕玲跟茅于轼开玩笑说:“这样也好,不用费脑筋选衣服了。”茅于轼也打趣说:“是啊,扫大街可不用那么讲究。”
一家人每天都被赶去扫马路,八月槐花正香,落在地下也沁人心脾,但身边随意而来的唾沫和谩骂让一切索然无味。“啪,啪”两声,红卫兵的铜头腰带又狠狠地落在了茅于轼的背上,赵燕玲的整个身子为之颤栗,丈夫的白衬衫已经破了,和皮肉黏在一起,那触目的红映着白似雪的槐花刺眼而令人心悸。赵燕玲恨不能冲过去,茅于轼冲她努力地微笑摇头,她只能更安分更忍耐,以免给丈夫招致更多的折磨。
几天后,赵燕玲在红卫兵的押解下把沉甸甸的首饰盒送到了工商银行,写收据,签字,她的冷静至今在茅于轼心头清晰如昨。回到家,她对茅于轼说:“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一家人团团圆圆地活着就是胜利了。”
但生活还是需要钱的。天气渐凉,没了粮票布票,茅于轼的皮鞋要修补,孩子要喝牛奶,自行车铃铛又被人偷了……赵燕玲从未露出一丝慌乱和烦忧,她拿出抄家后收集起的布和棉絮,第一次做针线活,拆拆缝缝补补,是天生的心灵手巧,更是对丈夫和家矢志不渝的爱。
8月30日,茅于轼被发派去了大同,临别,接过一应俱全的包裹,里面是赵燕玲没日没夜赶出来的衣物,他不禁喉头哽咽,“家里全靠你了……”
茅家住在王府井大楼旁边,赵燕玲有时带孩子去玩,她口齿伶俐又和善,很快就和售货员熟络起来,便有机会4折买到便宜的毛料布头。如获至宝地带回家,几天后就做出衬衫、裤或者中山装,还有孩子们的漂亮衣服。
寒冬腊月,赵燕玲还穿着单裤,买回的毛线给茅于轼和孩子织了毛裤。
等到茅于轼探亲回家,穿上挺括合体的衣裤,精神倍增,他是追求完美的人,一直注重个人形象,在那困难的环境下还能依然像“绅士”一样,他不得不叹服妻子的能耐。赵燕玲一边打量一边说:“不能灰头土脸的,要有点精神。”茅于轼连连点头赞同。
接着,儿子还把妈妈的“英雄行为”讲给茅于轼听。有一次,儿子饿了,赵燕玲难得给他5毛钱买了不到一斤江米条,却被一群革命份子“没收”。赵燕玲知道后,立刻找到了工宣队,“孩子是在红旗下长大的,没有罪过,不许你们这样对待我的孩子!”
茅于轼更加放心了,赵燕玲正竭尽全力为一家老小遮风挡雨。夜深人静,他发自肺腑地对赵燕玲说:“我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你跟着我,没有吃好穿好,过得特别辛苦,只要有一天好了,我一定要把一切的一切都补偿给你。”夫妇俩都不知道有没有那一天,但这承诺却为动荡岁月里难得的相聚留下了无尽的暖意和快乐。
茅于轼的兄妹去上五七干校,无法照顾孩子,赵燕玲二话不说,把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都喊过来一起住,加上公婆和老保姆,11口人的衣食住行,都由赵燕玲操持。胃溃疡复发的时候,腹部疼痛难忍,她便躲到僻静处忍着,咳血的纸巾悄悄扔得远远的。
茅于轼看到的总是一个精神气爽的妻子,围着一大家子人转来转去。他也就放心地在山西潜心钻研经济学论着,开始了微观经济学研究。
1978年,茅于轼终于结束流放生活,正式回到北京铁道科学研究院,并全身心地开始经济学研究,并提出“择优分配学原理”,这一极具前瞻性的市场经济思想为他进入经济学界打响了头炮。那时,他已年近50。赵燕玲第一次“抱怨”茅于轼:“你这么辛苦半路出家图什么,不要折腾了。”茅于轼笑道,“国家需要这个,我的事业才刚刚起步。”
1985年,茅于轼调任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任研究员,其着作《择优分配原理》被普遍认为是对微观经济学的重新构造,也奠定了他经济学家的地位。
次年,茅于轼又赴美国哈佛大学任注册访问学者,家庭的重担又一次落在了赵燕玲身上。
再活60年,共度两个人的“黄金年代”
赵燕玲接下的是一个好沉重的家。八十年代初,公公患了老年痴呆,身体每况愈下,煤球都会拿来吃,拉屎撒尿也难以自理,遇到大便干燥,保姆跑得远远的,赵燕玲一个人帮他抠出来。外面有人说闲话,“哪有儿媳妇这样照顾公公的!”茅于轼担心赵燕玲受委屈,劝她别一个人揽着,然后,他抢着去给父亲喂药,老人家不搭茬;让父亲去洗澡,老人家也不给反应,茅于轼干着急。
赵燕玲匆匆回家,菜篮放不稳就奔到公公床前,拉着公公的手,和声细语像哄孩子一样喂上药。等老人睡下,保姆又来投诉婆婆任性——晚年罹患恐惧症的婆婆凡事只信任儿媳妇,赵燕玲安抚下保姆,端来温度适中的水给婆婆洗头发……茅于轼在一旁既感慨又不忍,赵燕玲说,应该感谢命运,要不然她还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现在,婆婆只敢吃我做的菜,逼出我一手好厨艺,让你每天沾光,岂不是好事?”
赵燕玲把一家人照应得服服帖帖,茅于轼得以专注研究,相继出版了《生活中的经济学》、《谁妨碍了我们致富》等着作,一时洛阳纸贵。新锐的观点和犀利的态度让他赢得了“经济学界的鲁迅”的称号,并入选“美国Marquis1993—1995年度世界名人”。
他不知道的是,由于劳累外加糖尿病和胃溃疡,赵燕玲拎着菜篮子一次次晕倒在回家的路上,身上经常磕得青一块紫一块。
九十年代初,公公婆婆相继去世,儿子和女儿先后成家立业移民国外,赵燕玲解脱了很多。对于两位老人,曾经的苦难已成松弛的回忆,他们最珍惜的是这和平年代的相依相守。茅于轼潇洒痴狂于经济学理论与实践,赵燕玲继续把日子打理得精致有序。
即使是两个人的饭食,赵燕玲也一丝不苟,她的气派和温情,在尺寸厨房里和谐共处,令茅于轼赏心悦目;在书房里敲打着键盘,闻着厨房里飘逸出的香气,茅于轼一次次感叹妻子精辟的总结:这是两个人的“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踏实温馨,也有对彼此的牵挂。茅于轼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外出开会讲学是常事,但他生活自理能力不强,而且又有心血管病,每次外出,赵燕玲都提心吊胆;赵燕玲在家偶尔会昏倒,茅于轼也放心不下。每次出差,两个人不停地给对方电话:“怎么样,你好不好啊。”最后,赵燕玲索性陪同出差,虽然舟车劳顿,但总归可以互相照应。
1993年,茅于轼退休后与几位经济学家创办了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成为民间智库的先驱,此后又在山西临县设立小额贷款——中国唯一一个由私人兴办且吸收存款的组织;2001年底,年逾七十的茅于轼创办了北京富平保姆学校。
茅于轼的每一步都激情洋溢,赵燕玲说:“这一辈子,陪你走得心惊,整天捏着一把汗。现在还不能素净。”茅于轼反过来激她:“你当年可是大无畏的,现在辅佐我应该得心应手啊!”
话音刚落,电话响起,是山西临县打来的,原来茅于轼每收到当地人的借贷或求助信,就私下里给他们寄钱,结果村里的首富也来借机“揩油”。“看看,你这是破坏自己的制度。”赵燕玲伶牙俐齿一顿“批评”,茅于轼只是好脾气地笑,然后按照她的建议不再向个人赞助。他信服妻子的为人处事的能力,所以才会在晚年心无旁骛地在经济学领域“逍遥”。
2008年底,中央发出“18亿亩耕地红线”的文件,茅于轼提出质疑,从此,家里的电话再也没有消停过,很多电话指名道姓要找茅于轼“论战”,甚至不问青红皂白便劈头盖脸一通乱骂。即使茅于轼对这些指责看得够开,但这么大年纪的人还受到“如此待遇”,赵燕玲心疼也不服,“你别生气,下次我来接”。再有电话,她就抢在茅于轼前面拿起话筒,听明来意后,脆生生地说:“他是搞研究的,做研究就要百家争鸣,要是大家意见都一致,那不是研究是传达文件。社会允许不同的声音,谩骂起不了任何作用。”对方愣被七旬老妇说得半天无语。放下电话,两人抚掌大笑。
“黄金年代”里岁月依旧不饶人,这几年,茅于轼的听力不好了,赵燕玲的视力也有些差,但每个月他们都要去看美国大片。穿着精致,举手投足都有一份天生的气度,手牵手走在街上,两位老人特别引人注目。
有一次,整个剧场只有4个人,另外一对是年轻情侣。赵燕玲有些难为情地说:“年轻人谈恋爱,我们就别在这里凑热闹了。”茅于轼拉住她,理直气壮地说:“就是因为老了,更需要潇洒一下嘛!”两个人头挨着头,偶尔附耳细语,赵燕玲当丈夫的“耳朵”,茅于轼当妻子的“眼睛”,专心致志“凑”完了一部电影。
年过80,茅于轼开始觉得老了,他对赵燕玲说:“现在我大概能看到活到什么时候了……但我想再活六十年,陪你一起享受迟来的好日子。”(编辑:陆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