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一般说来,史家倾向于认为希腊文化具有原创性,而罗马文化则模仿多于创造,可视为希腊文化的派生物。罗素有评论称:“如果说希腊人的失败是因为卓越的智力带来了一定的傲慢,那么罗马则完全由于缺乏想象力而失败;罗马人心灵沉滞的表现是多方面的。”(《西方的智慧》)但对具体学科又须区别看待。就语言学来说,罗马人既有继承也有创发,其中公元前一世纪瓦罗(Marcus Terentius Varro)关于语法规则与变则的论述,公元6世纪初普利西安(Priscianus Caesariensis)对拉丁语词法、句法的研究等,都是西方古代语言学史上的显著成就。本文要谈的三位罗马古贤,一位是诗人兼自然哲学家,一位是教修辞术和演说法的教师,一位是出身神学的哲学家。他们的探讨距离语言本体研究较远,但因此可以让我们窥见罗马语言学的另一面。
一、卢克莱修论语言的发生及物理属性
与瓦罗同时代的一位诗人卢克莱修(Titus Lucretius Carus,前99—55),在罗马学术圈中也颇有名气。在哲学史和科学史上,经常有人提及他的诗体作品《物性论》(De rerum natura),特别是书中关于物质的起源和基本构造的推断和阐述;在西方文学史上,此书也算得一部古典名著。可是在语言学史上,很少有人提到卢克莱修其人其书。从《物性论》中大量有关语言问题的段落来看,卢克莱修决非出于一时兴致才把语言当作话题。他在这方面的认真思索和细致分析,与苏格拉底、柏拉图、伊壁鸠鲁等希腊前贤不无联系。他的思考集中于两个问题,一是语言的初始发生,二是语言的物理属性。
关于语言最早是怎样产生的,第五卷中有一段阐述:
“自然促使人们用舌头发出各种声音,
而需要和使用则形成了事物的名称,
其方式犹如尚不能说话的年龄,迫使
小孩子运用手势,来指点面前的东西。
其实每一种生物,都能适时感觉到
自身独具的能力,并运用得恰到好处。”
看来卢克莱修悟识到了这样两点:
第一,正如每一动物都有独特的种属能力,人类也拥有这样的能力,而语言就是人类独有的一种能力。但这一能力只是一种潜质,如果没有实际运用的需要,就不会生成有声的语言。语言能力是逐渐进化而成的,这一进化的过程也包括相应器官的改进,从一般生理器官转化为兼具言语功能的器官。实际上,口、舌、耳朵起初并不是言语器官,对此卢克莱修也有明确的说法:
“……舌头的生成远远早于语言的产生,
耳朵的生成也远比听见任何声音为早;
所有的器官都是在被使用前就已存在,
决不可能是为了使用才生成出来。”
这等于是说,语言是自然发生的,而不是神所创造的;甚至人也不会是神的造物,因为假如人是神造的,那么神就理应同时为人造出专司言语的器官,何必还要有器官进化这类多余之举?卢克莱修的这一语言自然发生观,实际上是由他的唯物观决定的:“无物能从无中萌生,一切都须有自身的种子”;“自然万物绝非神力为我们所造,因为物质世界的缺陷在在可见。”
第二,手势语可能是有声语言的前身。既然小孩子在开口说话之前,都要经过一个用手指物的阶段,那么原始人在言语器官尚未开始进化之前,也有可能经历过一个哑然无语的时期,靠手势等非言语手段来传达思想、表示需要。这样从个体语言的生成来反推人类语言的发生,似乎有一定的合理性。只是,人类语言的发生既不可逆转,也不可能重现,所以任何相关的说法都是难以验证的揣测,充其量也只是合乎逻辑的推断。
在讨论名称的源起时,应该把问题分成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在尚无完整语言系统的情况下,最早的名称是怎样产生的?另一方面是,在已经有了语言系统的前提下,某些名称是怎样产生的?两个方面卢克莱修都思考过,但他更关注的是前一个方面。下面一段说的是,最早的名称不可能是由某一个人制定出来,然后大家再来遵守它:
“若以为在那样[古远]的年代,
某人把名称逐一分配给事物,
其他人再从他学得事物的初名,
那岂不是无稽之论!试想——
何以这人能用舌发出种种声音,
用词语命名各色各样的东西,
别人却被认为没有能力这样做?而且,
若不是他和其他人彼此间早已始用词语,
又靠什么在他身上种下使用语言的概念?
他从何处得来那种初始的能力,
来认识和预知想要做的事情?何况,
一个人恐怕也难于强迫许多人,
硬要他们学会他所造的那些物名。”
如此分析的结果,就排除了约定俗成的作用。约定俗成或社会规约的说法并非没有道理,但只适用于解释另一性质的名称源起。那么,最初的概念及其语言表达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呢?卢克莱修毫不含糊地说,第一性的源泉只能是感觉:
“人类的舌头强劲有力、发音响亮,
所以,在各种感觉的刺激之下
能够用不同的词来指称不同的东西,
——这件事情有什么值得惊奇?
就连哑口不语的牲畜和野兽,
在感到恐惧、痛苦时,
或者无比欢乐之际,
也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
既然不同的感觉会迫使
不能说话的动物发出不同的声音,那么,
人类当时能用许多不同的词来命名事物,
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由此可知,在语言起源的问题上卢克莱修的思路相当清晰,只是在表述上,因受作品体裁的限制,有时他不能把意思阐发清楚,对概念也不大注意给予定义。
关于第二个问题,即语言的物理属性,卢克莱修的看法同样根源于他对物质世界的认识。他从物质的构造来观察语言构造,时或也从语言构造来反观物质构造,于是就在语言和物质世界的构造之间看到了一条共同的原则:一切物质或是基本而单纯的,或是合成而复杂的:
“物体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事物的原质,
另一类由原质合成。”
卢克莱修所说的“原质”(rerum primordia),大抵相当于伊壁鸠鲁构想的“原子”。原质的根本规定性是“坚固的单一性”,这意味着,它不但是最小的物质要素,而且必须恒常不变,否则万物就会归于无有。就语言来说,这样的原质就是字母,确切地说,也即字母所表记的单个的音。今人往往倾向于把语言看作一种精神的存在,但在卢克莱修看来,语言无疑是一种物质,因为“语声和声音都是有形的实体”。他的这一结论完全是凭感觉得出的,就此他继续写道:在发声的时候,“语声的原质”必须经由气管的狭窄通道冲出口腔,这时喉咙便能感觉到摩擦,实际上是原质在撞击器官;而在大声喊叫时,由于声音的原质大量增加,嗓子就会变得沙哑。这就证明,声音和语词都是物质的,否则不会消耗能量、磨损器官。他甚至想象,声音的原质也分为几类,粗糙的原质生成粗糙的音,圆润的原质生成圆润的音。
“……当我们从机体深处
用力把声音从口腔驱出,
那敏捷的舌头——言语的工匠,
便使它成为分节音,而嘴唇
利用各种形状,也参与了发声。
因此,若语声从始发至终点
距离很短,则词语就一定能
听得明白,一一分别开来,
这是因为,声音还保有原状,
其形式维持不变;而如果距离
超过适宜的长度,词语就势必
因过多空气的阻隔而变乱。
……而且,一个词从口中发出,
会被所有的人听到;一个音
也必定分裂为许多个,
分别传入各人的耳朵,
留下词语的印记和清晰的音调。”
以上一大段,以及接下来的若干段落,讨论了语声的物理特性和传播方式,其要点如下:
●语声由微细的原质构成。物质都是由原质构成的,但构成声音的原质更小。气味透不过墙壁,声音却能穿墙而过,可见气味的原质大于声音的原质。
●语声出自一个声源,迅速分散开来,朝所有方向传送,充满一切空间,被所有的人耳接收。
●语声传播的路线是曲折的,甚至能够穿越弯曲的孔道,而视觉图像则不能。
●语声传播的距离越短,声音越大;距离越长,声音越小。即,声音信号会因空气的阻隔而减损。
卢克莱修的认识未必都很深入。比如他说声音能穿透墙壁,是因为其原质更小,就只是凭借表面印象加以推断的结果。又比如,今天我们知道,声音和光线都是沿直线传播,而声音之所以能穿过弯曲的管道,是因为声波反复弹射的结果;如果在管道内装上反射镜,光线也一样能够“穿越”而过。然而,卢克莱修注意到了语言的物理属性并认真作了思考,这在当时已很难得。他从物理角度看语言,觉得语言的构造机理并不复杂,其原质为数不多。前面说过,所谓语言的原质,就是“字母”(音素)。句子由词语组成,词语则由“字母”构成。字母的数量是有限的,但可以被词语重复使用,而通过字母的不同位置、各式搭配,就生成了形形色色的语音,借以传达丰富多样的意义。推而及于物质世界,卢克莱修认为一定也存在某些最小的单位或原质,一如字母那样,以不同的组合方式、位置变化等等构成各式各样的物体,并导发各种类型的运动:
“……许多事物具有共同的原质,
犹如字母是许多词共有的要素。……
我们的每一行诗,乃至每一个词,
意思都不一样,声音也绝不相同,
而这一切都是靠要素的位序变动。
至于构成世界万物的那些原质,
就拥有生成更多组合的力量,
以便造就各种各样的东西。”
卢克莱修是一位坚定的感觉论者,深信感觉是真理的唯一源泉,也是推理的必要基础。但他又提醒我们,感觉并不总是牢靠的;感觉一旦出错,推理便随之崩溃,真理就更无从谈起。此外,不同的感觉渠道经常会相互干扰。假如听觉说“是”,视觉说“非”,那我们该相信视觉还是相信听觉呢?在语言问题上,看来卢克莱修主要是凭听觉。这一点也无可置疑,因为就其本源来说,语言正是有声的。不过,当他把“字母”看作语言的原质时,似乎也不免受到文字这种视觉符号的诱导;或者,是因为他无法在拉丁语里找到一个比“字母”更合适的词,来表达他心目中的那一语言原质的概念。在《物性论》中,他不止一次抱怨自己的母语词汇贫乏,不能满足表达需要。
二、昆提连论语言教育
语言教学活动在古希腊就已展开,但要是把外语也考虑进来,语言教学的发端则是在古罗马。古希腊人对本族语言相当重视,对方言差异也有所察觉,但他们的教育中还没有外语这一科目。罗马人面对的世界更为广大,与异族的接触更加频繁;而关键是,罗马人所处的社会语言环境与古希腊人大不相同:古希腊人无须学拉丁文,罗马人却必须学希腊文;至于后来希腊人也不得不学拉丁文,那是罗马人统治和影响的结果。明确区分母语和外语,把二者都列为必学的科目,是从罗马人开始的。
罗马时期出了很多教育家,其中以语言教育著称的首推昆提连(Marcus Fabius Quintilianus,约公元35—95)。昆提连出身知识世家,其父以教授修辞学闻名于世。早年他师从多位名家,包括塞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和帕莱蒙(Remmius Palaemon):前者是斯多葛派哲学家兼剧作家,曾任罗马皇帝尼禄的大臣,留下很多著作;后者则是文学家兼语法学家,有功于把拉丁语的叹词独立为一个词类。昆提连本人对语法也不无兴趣,例如他注意到,夺格有一种表示工具意义的用法,觉得可以把这种用法独立出来,补设为第七格。他的这个建议并未被多数语法学家采纳,拉丁语的名词仍一直保持着六个格的体系。除此之外,昆提连对语法就没有太多新颖的看法。事实上他并不是专业的语法学家,在他的著述中关于语法的探讨也不多。虽然身为教师,他在语言教学中必须讲语法,但多数情况下他只须采用语法学的现成结论,不必亲自去做语法研究。
昆提连最有名的一部著作是《演说原理》(Institutio Oratoria);书名或译作《雄辩原理》,也无不可,因为“演说”和“雄辩”在拉丁语里本来就可以用同一个词来表达(oratoria)。罗马人和希腊人一样看重论辩演讲,并且把这方面的理论和技艺更多地纳入学校的课程。昆提连毕生从事教育,被罗马皇帝敕封为拉丁语修辞学教授。晚岁他出任一所语言学校的校长,来此就读的学生大都是贵族和皇家子弟,毕业后多半投身政治活动、法律事务,或从事学术研究。在《演说原理》的序言里,他申明自己从教的目的是要培养“完美的演说家”。所谓“完美”,不但指掌握高超的修辞和辩驳的技艺,也指心智健全、人格高尚。他认为,只有一个“好人”,即一个具备优秀品格的人,在学到了论辩演说的本领之后才会处处以社会公益为重,出入政坛、行使法权能够声张正义,研究哲学、探讨学问能够求真穷理。其实这也是历来人类教育的一致目标,讲究德才并俱,重德育甚至还在才智之上。但昆提连那样说,还涉及对修辞这门言语艺术的重新定义。根据亚里士多德,修辞学是一门中性的学问或技艺,好人坏人都能取为己用,而在昆提连看来,修辞学则是一门传授“优良言语”的学科,掌握修辞者一定是“好人”,也一定是用于正当的目的。“没有哪个人能成为演说家(orator),除非他是一个好人。即使有这样的可能,我也不希望看到。”所以,修辞不等于能说会道;至于花言巧语、强词诡辩等等,都属于拙劣言语,就更不能视为修辞了。
《演说原理》不是一本只谈演说技艺的书,也不是一本专讲修辞艺术的书;它同时还是一部探讨教育问题的书。德育是教育的首要任务,也是其基础,此外第二重要的一项内容就是语言。书中讨论的核心问题,不妨称作“终身语言教育”,因为昆提连为受教育者所设计的目标是完满而理想化的,任何人毕其一生心力,至多也只能接近“优良言语”的标准,决无可能完全达到;同时,这样的语言教育起步极早,始自婴儿时期,由家庭至学校,按计划逐段展开。初始阶段是关键所在,昆提连向天下为父者建议:儿子出生之日,父亲就应着手规划,制定一个最佳教育方案。他相信,就像鸟儿能飞翔、马儿会奔跑,人生来就是能思维和学习的动物,区别只在于,思维和学习的能力因人的条件不同而有高低之别。他谈到教育者应具的资格,认为一个教师不但须有知识,而且对自己知识的局限要有清晰的认识。后一点格外要紧,因为,既然世上没有全知全能的人,一个人若不知自身的短处,就不适合担任教育者。
在早期的教育者中,尤其不能低估保姆的作用。昆提连告诫道,给孩子请保姆要慎之又慎:第一,保姆的品行要端洁;第二,她要有一些教养;第三,她的言语要得体而确当,既合乎语法,又不带口音。关于第三点他还解释道,幼年学到的东西往往会留存终身,糟糕的发音和言辞同恶习一样,一旦习得就难以摆脱,所以对保姆的言语一定不能马虎。实在找不到言语合格的保姆,就应该配一个语言助手(paedagogus,指陪送主人的孩子上学并监督其行为的家奴;英语pedagog(ue)“教师、学究”就是由此来的),在保姆说话不正确时及时予以纠正。不过他指出,这已是勉强为之的补救措施,最好还是从一开始就找到一位言语纯正的好保姆,确保孩子有良好的学语环境。那时罗马请得起保姆的大都是体面家庭,昆提连提出几个条件,正是为这一类家庭考虑。这几个条件听起来普通,合起来却不易满足。我们就想想看,今天要找一个品行既好、又知书识礼,还能讲一口纯正普通话的奶妈或保姆,岂是容易的事?
以上说的是幼儿母语教育。而当时罗马的上流社会和知识阶层,实际上已推行双语教育。争论的热点之一是,学龄儿童应当先学拉丁语还是先学希腊语。昆提连主张,入学之始以先学希腊语为好,因为拉丁语是通用语言,儿童自然而然就能获得,想要阻拦也不可能,而希腊语作为一种异族文化语言,只能通过学习来掌握。他所用的“获得”(perbibet)一词,与现代应用语言学上所说的“获得”这一概念意义相当:母语是自然获得的(acquired),外语则是刻意学得或习得的(learned)。但昆提连又提醒说,如果像当时很多家长那样,让小孩子在一段长时间里只学、只说希腊语,会使孩子从发音到表达都染上外国腔,那也是要不得的。所以,在学过一段时间希腊语后,就要开始教拉丁语文,然后便是双语教学同步展开。他相信,只要把握节奏、教学得法,两种语言就不致相互干扰,最后都能学好。周围有人担心,让孩子同时学习两种语言,再加上要学多门其他科目,会给幼小的体能和智力带来重负。对此昆提连回答,人类智能的容量没有限界,孩童时期的接受能力尤其巨大,丰富多样的学习内容恰能开启心智、激发活力。其实无论儿童还是成人,也无论生活、工作还是学习,与其长时间做一件事,都不如合理分配时间,同时做几件事,效果会好得多。学习可以比作饮食:变换食品种类是生理的需要,变换学习的科目则是精神的需要。所以不必担心儿童无法承受学习的压力。昆提连甚至说,他能用实验来证明儿童的心智具有难以限量的可塑性,他说的“实验”,也许是指他自己的教学实践,但也许他还另外做过实验,只是我们不清楚他是怎样做的,以及做到何种程度。关于童智可塑,他有一段话说:
“心智在定型之前,最容易教授。这一点可以用这样一个事实来证明:一个孩子从开始正确地组词构句那一天起,在两年之内,实际上无须任何外来激励就能学会说所有的话。而那些从外国新来的奴隶,要用多少年才能熟悉拉丁语!”
“两年”这个结论,他是怎样得出的?或许他真的像现代心理学家和语言学家那样,对儿童学语的过程作过跟踪观察?无论如何,他的观察相当细致,思路也与现代科学相合。小孩子经常跌交,却不容易受伤,这是一个很普通的事实,而昆提连由此想到,儿童在智力和语言上具有更大的可塑性,是得益于生理组织的缘故,即比成人具有更强的代谢补偿、自我纠错的能力。所以儿童学任何东西都快,教什么都能学会。
语言习得是自然过程,读书识字则是人为教育。儿童入学就读,先要过识字关。西文字母虽不像汉字那样难学,但也需要专门教授。当时流行一种教法,让儿童先学字母的名称和排序,也即教他们背字母表,然后再学识和写。在昆提连看来,这种方法是错误的,不利于儿童从一开始就把注意力放在辨形、拼读上面,因为字母表上的顺序是固定的,会干扰儿童学习灵活多变的实际拼写。正确的方法应该是把字母的形状和名称同时教给儿童,而不必去管它们在字母表中的位置。昆提连的这一考虑不无道理,不过,他把背字母表看成没有意义的事情,似乎跟那时还没有出现词典有关系。
罗马人的“正字法”(orthography)这个概念,也是从希腊人那里学来的。昆提连把它定义为一门“关于正确书写的学问”。正确的书写必有一定的标准,要求人人都遵从,然而标准或规范却是特定时代的少数人士制订的,于是就生出一系列的问题:语音随时代而变迁,正字法是否也需要变?如果实际发音与拼写不一致,怎么办?读音往往因地而变、因人而异,拼法也会产生变异,怎样的标准才算是正确的,应该由谁来制订?那时并没有语言文字规范委员会之类的官方机构或民间组织,人们心目中的语文权威,就是当然的标准订立者,而这样的语文权威非教师莫属。昆提连认为,当实际读音与拼写发生冲突时,教师的判断就代表了权威意见,但教师又要服从大众的用法,“在用法所规定的范围内,一个词怎样发音,就应该怎样拼写”,因为字母的用处就在于忠实地记音;至于大众的用法,则又随时代而起变化,归根到底,“正字法应该为语言运用服务,所以要适时更易,经常调整”。
过了识字关,能拼读、会写字,下一步就是阅读。昆提连提出一条原则:无论朗读默读,学生首先必须弄懂意思,能说明白读了什么。所以,他不主张让儿童过早地去阅读和背记那些难懂的诗文。就内容来说,选作教材的文学作品起码应能丰富心灵、增长智慧。他有一句话,可以作为后世语文教育的箴言:“热爱文学、喜好读书,这不应该只是学生时代的习惯,而应该与我们终身相伴。”在讲解文学作品时,教师既要判别词类、解析语法,使学生在掌握规范用法的同时,了解不合常规的现象;又要推敲词义、明辨语体,提醒学生留意通言和方言、雅语和俗语的区别;此外还要分析韵律、探讨修辞,提高言语技巧,为培养演说技艺打下基础。根据希腊教学传统,语文教师要教会学生两样东西,一是正确说话的艺术,二是解读经籍的能力,前者属于语言“方法学”(methodice),后者属于文本“注释学”(historice)。但昆提连认为这还不够,应该把有关演说的入门知识和基本技能也教给学生。他本人在语文教学中尤其重视“转述”(paraphrase),要求学生用自己的话把所读原作的意思重新述说一遍。无论用母语或用外语,这样的转述起初用词用语必然是简单而有限的,然后逐渐过渡到复杂的陈述,并讲究修辞文采;最终得以充分把握原文,达到简繁两当、收放自如的叙述。他把转述看作语文的一项基本功,甚至说,“学会了转述,就能学会任何东西!”这很像中国古代的学人,对经典作品的理解、阐释和转述格外重视。只是,先秦以后中国人逐渐把注意力转到书面语言特别是文言的写作上,相比之下,西方人则一直注重口头表达。
三、奥古斯丁论思维、语言和世界
昆提连之后,语言教育的传统在罗马延续发展,进入中世纪以后也未曾间断。修辞学、雄辩术,外加希腊语,是罗马人正规教育的必修内容,也可以说是相当核心的成分。而且这种语言教育的模式也被推广到罗马帝国的边远省区,例如北非的迦太基。公元146年,腓尼基人所建的迦太基城邦国为罗马帝国所灭,这里便沦为罗马人的地盘。大约在公元370年左右,一个出生于塔加斯特(在今阿尔及利亚)的少年来到这里接受语言教育,他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e,约354—430),西方古代最善思考、著述最丰的基督教神学哲学家。他出身平民,家境并不富庶,可是其父深知语言教育对于孩子一生事业的重要,不惜倾家所有,送他到迦太基的一所修辞学校就读。三年后他学有所成,名列优等,便开始从教,先后在迦太基和米兰主讲修辞雄辩,同时也积极参加社会上的相关活动,发表公开演讲、参与诗歌竞赛等。这本是一门不错的职业,他从事了十年,却毅然放弃教职。晚年他在《忏悔录》中回忆道,早岁的自己只是在出售“教人取胜的争讼法术”,那都是些眩人而又自惑的东西,虽然未必是要学生去侵害无辜,却不免“要他们有时去救坏蛋”;而演讲、论辩、竞赛等等带来的也不过是公众的喝彩和虚荣的桂冠,往往“越会信口雌黄,越能获得称誉”,距离他所向慕的“自由学术”很远。于是他改就神职,在神学与哲学门中深问穷读、覃思冥索,以追求心灵的充盈。他思考了宇宙起源、神明本质、人类原罪等问题,而对语言又处处显出一种特殊的兴趣。
在谈及幼年学语的过程时他以自身为例,说道:从某一时日起——
“我已经不是一个不言不语的婴儿,而成为呀呀学语的孩子了。据我记忆所及,从此以后,我开始学语了,这也是我以后注意到的。并不是大人们依照一定程序教我言语,和稍后读书一样;是我自己,凭仗你,我的天主赋给我的理智,用呻吟、用各种声音、用肢体的种种动作,想表达出我内心的思想,使之服从我的意志;但不可能表达我所要的一切,使人人领会我所有的心情。为此,听到别人指称一件东西,或看到别人随着某一声音做某一动作,我便记下来:我记住了这东西叫什么,要指那东西时,便发出那种声音。又从动作了解别人的意愿,这是各民族的自然语言……。这样一再听到那些语言,按各种语句中的先后次序,我逐渐通解它们的意义,便勉强鼓动唇舌,借以表达我的意愿。
从此,我开始和周围的人们使用互相达意的信号……”
以上显然不是奥古斯丁对自己如何习得母语的回忆,而是他对身边幼儿逐渐学会说话的观察。他的叙说涉及童语发展的普遍规律和内外因素:
●习得一种语言与读书识字不同,前者是自然而然的过程,后者是人为教化的结果;或者说,母语不是成人教会的,而是儿童自己获得的。
●因为人具有理智的头脑,才能获得语言;又因为人能自主学习,才能逐步掌握语言。
●既存的社群和语言,是习得语言的必要条件。
●表达出自需求,学习始于模仿。
●手势,加上身势,是有声语言的先导。
除了理智由神所赐这一点外,奥古斯丁的说法都基于常理,不难为现代语言学家和儿童心理学家接受。现代人在可资利用的实验手段方面远远胜于古人,但就基本结论而言并未超出古人多少。
关于语言与世界的关系,奥古斯丁也有所思考。时间是他探讨得很多的哲学概念之一。他对时间的认识与常人的理解不同。通常我们会说,“告别过去,走向未来”,可是奥古斯丁却作反向的思考:“时间从哪里来,经过哪里,往哪里去呢?从哪里来?来自将来。经过哪里?经过现在。往哪里去?只能走向过去。从尚未存在的将来出现,通过没有体积的现在,进入不再存在的过去。”不过在这里,我们只关心他就语言问题谈及的时间概念。一方面,语言与时间不可分,是因为话语只能在时间中展开:
“我们说时间、时间,很多时间:‘多少时间前,这人说了这话’;‘那人做这事花了多少时间’;‘已有多少时间我没有见过这东西’;‘这个音节比那个短音节时间长一倍’。我们这么说,这么听;别人懂我的话,我也懂别人的话。这是最明白最寻常的事。……我说这些话,不是在时间中说的吗?我们言语的语音不是有长有短,声响也不是有长有短吗?”
这样看来,时间好比一个容器,语言就在其中展延,脱离或超越时间而存在的活语言是无法想象的;哪怕是一种死语言,似乎是静止不动的,可是我们逐字逐句阅读它的文字记录,也一样要在时间中进行。但语言与时间的不可分还体现在另一方面:我们不但在时间中展开语言,我们还用语言来记录、度量、规定时间。如果这样理解的话,语言和时间的关系就颠倒了过来:语言像是一个容器,我们用它来装载时间;这个容器可大可小,它的量度可粗可细。我们对时间作各种切分,最粗略的三分法是过去、现在、将来。这种切分其实是经由语言取得的,人类语言普遍用“过去”、“现在”、“将来”三个词来定格三种时间,而印欧语言或多或少还把这种三分法融入了动词的时态表达。奥古斯丁一眼看出,这样的切分完全是人为的,过去、现在、将来三者及其划分并非世界的固有属性或限界,它们只存在于我们的心目和语言中。他认为确切的说法应该是:
“时间分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和将来的现在;……过去事物的现在便是记忆,现在事物的现在便是直接感觉,将来事物的现在便是期望。”
他举天天发生的日出为例,来说明过去、现在、将来的联系:黎明时分,日头将露未露之际,我们已能预言日出,那是因为我们对过去的同类事件拥有记忆。心理学成为一门学科是千百年后的事,但奥古斯丁显然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思索时间的存在、展延和划分;而且他认识到了语言在处理时间问题上的独特作用:语言帮助我们梳理和把握时光,为我们记存感知、固化经验(我们随时都可以使用“日出”这个词来谈论日出);同时,语言又带给我们一些“错觉”,使我们相信昨天、今天、明天之类是时间本体的存在方式,以为时间原本就有切割分明的界限。“早晨”、“上午”、“中午”、“下午”、“黄昏”、“晚上”等等,现代称之为模糊概念,它们都是人类语言的正常成分,在我们的日常言语里面“确当的话很少,许多话是不确切的,但人们会理解我们所要说的是什么”(同上)。
时间与世界不可分,是世界赖以存在和运行的必要形式;时间与语言也不可分,是语言借以展开活动的必要前题。然而上帝却是超时间的,奥古斯丁笔下的上帝宣称:
“《圣经》是在时间中写的,而我的言语则超越时间。……你们在时间中说话,而我不在时间中说话。”
不在时间中说话,在哪里说话呢?怎样理解“不在时间中说话”呢?
原来,根据《创世纪》上的说法,上帝造物之初,周遭乃是一团混沌,时间空间、天地万物一概不存。可是从无中终究生不出有来,上帝必须拥有些什么,才能藉之造物。他靠什么来实施创造呢?奥古斯丁从《创世纪》中读出了答案:那时,语言是上帝手中的唯一所有,他只能凭仗语言来创世造物:
“你怎样创造天地呢?……你一言而万物资始,你是用你的‘道’——言语——创造万有。……你用了和你永恒同在的‘道’,永永地说着你要说的一切,而命令造的东西便造成了;你惟有用言语创造,别无其它方式。”
卢克莱修曾说,发声是声音“原质”的运动。在语声传播方式的问题上,奥古斯丁的看法与卢克莱修一致,也认可语声是一种物质现象,其传播的媒质是空气。他甚至提出“振动”的概念:“字音接二连三的递传……显然是一种受造物体的振动”;“受造物暂时振动”,以传播连续的话语。这样的说法听来很接近于现代声学语音学的认识,即声音是声波振动并作用于听觉的物理现象。不过,既然他相信上帝用语言来造宇宙天地,在造物之前不存在任何“受造物”,当然也不存在声音和空气,那时“并没有任何物体,即使有,也不是用飞驰的声音创造的;……形成声音的物体,不论是什么,如果不是你创造,也决不存在。那么要使形成声音的物体出现,你[上帝]究竟用什么言语呢?”——答案也已含于《圣经》:这是一种内在、无声的语言,也即“道”;而这里所谓的“道”,又等义于逻各斯和圣子基督。根据近代心理语言学的观点,这其实是一种内部语言,奥古斯丁谈到它是怎样发生的:当我们在心中默语时,静默的时间与说话的时间一样长,就好像我们的思想在决定着声音的长度:
“因为我们不作声,不动唇舌,心中默诵诗歌文章时,也能确定动作的长短与相互之间的比例,和高声朗诵时一样。一个人愿意发出一个比较长的声音,思想中预先决定多少长,在静默中推算好多少时间,把计划交给记忆,便开始发出声音,这声音将延续到预先规定的界限。”
不论有声无声、内在外在,何以上帝只须运用语言就能创世造物,总归是一个费解的问题。为求论理充分,奥古斯丁进一步提出:语言先存于万物,也就意味着思维先存于万物;上帝以语言创世,无异于用思维创世:
“一切开始存在或停止存在的东西,仅仅在你(按指上帝)无始无终的永恒思想中认为应开始或应停止时才开始或停止存在,这思想即是你的‘道’, 这‘道’也是‘元始’,因为他向我们讲了话。
“你在造其它万物之前,先造了某一种智慧,它是受造的智慧,具有理性和思想。”
这使我们想起前述奥古斯丁的一个论点:上帝授人以理智,理智使人能说话。照这种说法,思维在人身上似乎是先于语言发生的,但在上帝身上语言与思维却是统一的,否则不能创世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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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罗马语言学一瞥,《外语学刊》2008年第6期(总第145期)
古罗马语言学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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