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老家宣汉,大巴山中一古镇,连人力三轮车也没有,更别说公交车,出租车,来往都是步行,美其名曰“11号自行车”。听说大城市出门就坐车,好生羡慕,无限向往,做梦都梦到大城市。后来托邓大人之福,恢复高考,到北京上大学,第一次坐公交车去看天安门,还有恍然如梦的感觉。
却说当年北京,地铁尚未开通,公交拥挤,上下车就像打仗,一点也不梦幻。记得有一次,从西单回学校,车门关闭那一刹那,我才从门缝中挤上车,紧贴车门站着。听见售票员空对空喊:“买票哩~买票哩~~”我把钱摸出来,却四面都是人墙,密不透风。只好把钱攥在手中,等售票员挤过来。不知不觉,车已到站,人潮涌动,猛地把我挤下车,踉踉跄跄,四肢扑地,却不是软着陆,摔得我鼻青脸肿。等我忍痛爬起来,车已绝尘而去。我不可能扬起飞毛腿追着车喊:“买票,我还没买票!”这种矫情的镜头,只有电影中才有。痛定思痛,才发现人多车挤的好处:可以逃票,而且逃得心安理得。从此与世无争,等大家挤上车后,我才飞身上车,紧贴车门,然后被挤下车,扬长而去。逃过多少票,心中无数,反正没有影响北京公交飞速发展。
大学毕业后,到成都狮山读研究生,与正在上大三的媳妇相识相恋。谈恋爱,北方人叫“搞对象”,很黄很暴力?四川人却叫“耍朋友”,不是“耍流氓”之耍,而是玩耍之耍,在玩耍中,增进了解。周末我就约媳妇进城去玩耍,来回挤车,我也采取这种与世无争的态度。不是为了逃票,那太小儿科,而是在学理科的媳妇面前,显示我古典文学温文尔雅君子风度。媳妇却误解了我。有一次,在杜甫草堂,她心不在焉地说,她根本不喜欢杜甫这样的古典迂夫子。我笑道:“人家杜甫可不迂啊?他醉酒后,好可爱好好耍哟!”正要举证,媳妇却问我:“你敢打架吗?”我莫名其妙:“跟谁打啊?为什么啊?”媳妇不正面回答,却引她同寝室女生“三突出”的话:“找男朋友,要找男子汉!”我很生气:“言下之意,我不是男子汉?”媳妇哼哼道:“那你为什么前怕狼后怕虎似的,不敢去挤车,为我抢座位?你这象男子汉?”把我说得热血沸腾,怦然心动。
心动不如行动,从此乘车,我都一马当先,冲锋在前。但我身材瘦弱吨位太小,不宜正面作战,就发挥灵活机动的优势,在车门打开那一瞬间,避开上下冲突的人群,侧面楔入,不争则已,每争必得。媳妇慢悠悠走上来,很淑女地坐在我抢占的宝座上,脸上漾起自豪的微笑,貌似我可以托付终生似的。我站在旁边,充满成就感。
却说有个周末进城,为媳妇抢到座位。她刚得意洋洋坐下,却看见一位老太太牵着小孙孙,颤颤巍巍,她立刻站起来,让座。老太太很感动,教小孙孙说:“谢谢嬢嬢!”媳妇微笑着,貌似活雷锋:“不用谢。”我却很不以为然:你让我挤车抢坐扮小丑,自己却装正神!媳妇就贴在我耳边,燕语呢喃:“应该谢谢你这个叔叔~~”叔叔嬢嬢当年都是未婚学生,在校园公众场合,装正人君子革命青年,从来不敢手牵手,却在拥挤的公交车上,东摇西晃之中,不由自主地,却很自然地,脸挨着脸,手牵着手,心贴着心,感觉幸福惨了。我就长大了懂事了,后来即使挤上车,我也不去抢占座位,故作动作迟缓,落后一步,于是在公交车的摇晃进行曲中,相拥而立,旧梦重温。
媳妇大四的秋天,要去郊区青白江中学实习。我说周末去看她,她柳眉一瞪:“你敢?我叫学生把你哄出去!”说:“哪里来这个流氓啊?”这段话,被我偷录下来,保存至今。我幽默她:“你当年好纯洁啊!”她一笑:“呸!”其实她一点不纯洁,一路都想着我这个流氓,失魂落魄,居然把书包落在车上。被司机发现,交给带队教师万光治万伯伯。万伯伯就是后来狮山文学院万院长,当年刚从北京师大研究生毕业,风华正茂,才华横溢,把男女学生迷倒一大片。万伯伯翻开书包,见备课本上龙飞凤舞的签名,吓一大跳:一鸣!以为是一条英雄好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找到失主,又大吃一惊:原来却是关关雎鸠窈窕淑女!前年,我请万伯伯来我江安新居喝酒,回忆往事,他还笑道:“谢不谦,你娃是怎么骗得人家一鸣爱情的?”我也笑:“什么骗啊?”我说我们的爱情,是挤公交车挤出来的,正大光明,可以悬诸日月。
却说媳妇去青白江中学实习,我要去学校看她,她坚决不同意,理由现在听起来都好笑:怕对学生影响不好。约我在新都桂湖公园门前见面。桂湖是明代状元杨慎故居,从来没去过,也想去看看。我早上从狮山出发,东转西转,转了三四次车,午后才到达。媳妇在那里,徘徊来徘徊去,见我双手捧着一大块东西,红装素裹,好奇地问道:“什么宝贝啊?”现在大学生绝对想不到:撒琪玛。
撒琪玛并非高档食品,但记得媳妇说,她小时候最喜欢吃。我也是临时创意,想送给她一个惊喜,乘车赶到春熙路“跃华”食品店,买了一块新鲜的撒琪玛,最大的,然后去挤车。上车,我将撒琪玛顶在头上。挤上车,却没抢到座位,我就把撒琪玛捧在手上,岔开双腿,平衡重心,姿势很不雅观,贻笑大方。送到媳妇面前,打开外包装,撒琪玛居然完好如初。我抛了一句文,至今记得:“爱情是不能残缺的!”把媳妇感动惨了,很抒情地嗔道:“瓜娃子~~”然后挽着我的胳膊入桂湖,寻个僻静之地并肩而坐。她捧着撒琪玛,让我先咬一口,然后她咬一口,咬来咬去,就咬住了对方的嘴唇。正在甜蜜之中,却听见古墙上几个娃娃喊道:“好下流啊,好下流啊~~”媳妇脸飞红,一把将我推开。正襟危坐,向我汇报实习心得。然后依依惜别,送我上了回成都的车。
这一回成都,转眼间,就是二十七年。我们的儿子,倏忽之间,也快到我们当年热恋的年龄。今年秋天,我们驱车重游新都桂湖,找到当年吃撒琪玛咬嘴唇的地方,坐下来。媳妇说:“不知儿子能不能懂我们这代人的爱情?”我笑道:“都老古董了。现在哪个男生,会头顶一大块撒琪玛去挤公交车啊?”媳妇也感叹:“是啊,现在女生,说的都是房子车子,谁还会为一块撒其玛感动啊?”但我和媳妇,早已年过半百,却依然为我们的青春爱情而激动,为那块撒琪玛而感动。这些往事,包括很多细节,被我们不断重温着,唤醒我们曾经青春快乐过的记忆。
还是来说挤车。十二三年前,儿子快上初中,我还住狮山危楼蜗居,骑自行车来去。但自行车不断被盗,向学校保卫处报案,人家问我:“掉了第几辆?”我说:“第五辆。”人家哈哈一笑:“你才第五辆?别人都掉了七八辆,十几辆!”貌似我是小题大做,危言耸听。没辄,只好继续挤公交车。车一过来,我采用老战术,从侧面插过去,门口却横堵着一位风衣飘飘女士,上不去,也下不来,却紧拽着门上把手,卡在中间。我就猛拍她的手,她手一松,我就强行掰开,刚挤上车,要去抢座位,却听后面有人声嘶力竭猛喊:“谢不谦,是我,是我!”惊回首,天啊!被我推开的风衣女士却是唐姐,我硕士师兄大明的老婆!我和大明兄情同兄弟,唐姐是我嫂子。眼看嫂子被人潮挤下去,我犹豫片刻:男女授受不亲?耳边却突然响起孟夫子教导:“嫂溺,援之以手。”赶紧伸出手,一把将她拽上车来。唐姐也不谢我,却大惑不解地问道:“不谦,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把我问得好尴尬,恨不能钻到车下面去。赶紧解释说,我眼睛近视,不辨雄雌。
回家说给媳妇听,把媳妇笑惨了,指我鼻子骂道:“你这个瓜娃子!”我被媳妇一骂,突然开窍: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挤什么车啊?从此上车,不争,怡怡如也;屹立车厢,逮住吊环,东摇西晃,愉愉如也;跟美女售票员聊天,侃侃如也;下车,张开双臂,平衡重心,软着陆,翼如也。熟悉《论语》的人都知道,我这是在再现《乡党》篇中的孔夫子。万一人多打拥堂,没挤上车,我也不着急,迟到就迟到。人生道路这么漫长,哪能站站都正点啊?孔子说:“欲速则不达。”我去争分夺秒干嘛?那时,我已履职副系主任,然后副院长,开会经常迟到,大家习以为常。正点或提前到达,大家反而惊诧:“吔,谢不谦,今天什么喜事,来这么早?”
附记:昨晚重读先师《启功韵语》,有《鹧鸪天•乘公共交通车》八首,分咏等车、上车、站车、下车之苦。最惊险的一幕,是下车时,被背后彪形汉撞倒在地,考其年月,当在“文革”后期,先生已年过六旬,还头顶“右派”帽子。先生却津津乐道,谱写入词,化苦为乐,把我笑惨了。激发我写自己挤车的感受,中国最普遍的人生经历,却在今天等车去望江给硕士生上课的时候,走火入魔,车从门前过,竟忘了挥手叫停,结果迟到了。却说好多年前,我住狮山的时候,给本科生课,也经常迟到,但也经常早到,我对学生说:我今天虽然迟到了十分钟,但上周却早到十分钟,平均下来,既没迟到也没早到?把大家逗笑了,年终学生评教,在“有无迟到早退”一栏中,都给我填写的“无”。这就是我们川大学生可爱的地方:能全面地平均地评价一位老师。现在硕士生比当年本科生还壮观,现代文学、世界文学、比较文学、文化批评等专业,包括旁听的博士生,八九十人济济一堂,听我解读朱子《四书集注》。我对他们说:迟到就这一次,早到却很多次,理解万岁?大家又笑欢了。如坐春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