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生命欲


文学和生命欲

 

      李壮鹰

 

知识分子就是这样,社会给与他的越少,他给与社会的就越多。社会给他的压力越大,他的创造力就越丰富。文革末期,坊间曾流传一句文人自我贬损的话:“臭老九是贱骨头。”这话现在看来,是深刻的悟道之语。它揭示了古往今来文化创造者的本质与社会文化生产的真谛。2000年,我曾在韩国首尔国民大学教了一年书,认识了那儿的一位哲学家宋先生。我常到他的研究室去,发现他的花养得不错,于是向他讨教,问他是怎样呵护的?他说,他的经验正相反,不是呵护,而是尽量的虐待。要故意地冻着它,不给它温度;狠心地干着它,不给它浇水,让它得到的温度和水分仅够维持他的生命。这恶劣的环境,使他时时感觉到一种生命即将完结的威胁,它不能不急着开花来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以花果的方式来繁衍自己,达到自己生命的延续。宋先生此论,听起来虽不免有点泛神论的味道,但经过他虐待的花总比温室里的花开得早、开得旺,却是不争的事实。尤其是,这条规律,亦被我们人类的生育规律所证明:越是贫穷的国度,生育率就越高;越是战争动乱年代,妇女们越频繁地“喜添贵子”。肉体生育是这样,精神生育也是如此,贫贱的人比富贵的人更有创造性,丧乱时代比和平时期能产生更多更好的文化成果。这是人类本能中所包含的生育潜意识所决定的。两千年前,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曾提出著名的“发愤著书”之说,说历史上的好作品,“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对不对呢?对。但他说的不全面,他只从心理学的角度说出了好作品产生的主观原因,没有从生命学的角度看到传世之作之所以生成的客观缘由。在过去,一个人这辈子倒霉,会把希望寄托在来世;现如今,生活不得意的人,会把“成功”的希望寄托给下一代。我没见过几个大亨逼着孩子读书的,却时常遇到出租车司机打着、骂着孩子去考大学、念研究生。是啊,谁在现实中有享受的机会,会去等那虚无缥缈的来世?谁眼前功名利禄双收,还会去关心作为他生命之延续的下一代的成长?这就是说,对来世、下一代的关心,是人的生命欲受阻之后的一种补偿。所以,与“发愤著书”的理论相比,我倒认为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所说的另一句话,更能反映他之所以写出《史记》这样一部传世作品之奥秘,那就是“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他今世活得不满意,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未来。而他又受了宫刑,所以不能像的哥那样把希望寄托给儿子(汉代的史学家和经学家都带有世袭的性质) ,那么唯一实现他的生命欲、延续他生命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让自己的“文采”留于后世。

几百年之后,曹丕写《典论·论文》,又一次接触了文学的这一成因:“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一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曹丕所处的汉末,是历史上空前丧乱的年代,其惨烈程度,是我们处在和平年代的人所无法想象的。当时军阀混战,攻城掠地,杀人如麻,人的生命在那时不如蝼蚁草芥。董卓曾强迫献帝从洛阳迁都长安,东都洛阳方圆二百里的房屋全部被烧毁,百姓在迁徙中死亡泰半。后来所谓“天下诸侯”共讨董卓,攻进长安后,整个长安又被烧毁,从东都迁徙来的几十万居民,几乎全被杀光,长安成了空城,附近几百里不见人迹。那时军阀攻占城池,都讲究“屠城”:曹操攻下徐州,满城男女老少几十万口,全部杀光。曹仁攻下宛城,也是一杀就几十万口。而在当时的战乱中,这种屠城的例子几乎比比皆是。再就是瘟疫。古云:大兵之后,必有瘟疫。战争死人多,无法收尸,必然瘟疫传染。《续汉书五行志》中记载汉末有五次大瘟疫流行;医学家张机在《伤寒论序》中也说,原来他的宗族人数在二百以上,而建安以来不到十年,就死了三分之二。总之,那时的人,不是被杀死,就是病死,整个黄河流域,几成赤地千里。仲长统《昌言》里说:东汉人口到了汉献帝建安年间,减少得非常可怕,“百里绝而无民”,照此下去,人有灭绝的危险。曹操《蒿里行》:“铠甲生虮虱,百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有一首有名的《七哀诗》,其中也说:“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曹丕《典论·自叙:“家家思乱,人人自危。……乡邑望烟而奔,城郭睹尘而溃,百姓死亡,暴骨如莽。”这些都是当时丧乱情况的真实写照。

    《文心雕龙·时序》谈到建安文学特点的时候说:“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故志深而笔长,梗概而多气也。”在当时的大丧乱中,士人们痛感到生命如此的短促,如此的不值钱,于是都有人生如寄的哀叹。成于汉末的《古诗十九首》中,有不少是悲叹人生的短促与无常的,如“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汤固”;“出国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木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等等都是如此。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所抒发的也是这种情绪。曹丕现存有多封书信,在书信中,他也屡屡抒发对人生的伤感:“昔年疾疫,亲故多罹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哉!谓百年已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与吴质书》);“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余顾而言:斯乐难常。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此,何时可言!”(《与朝歌令吴质书》);“人生有七尺之形,死为一棺之土……疾疠数起,士人凋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与王朗书》)如此等等,都是这类情绪。生命既然如此短促,如此脆弱,那么,人生的价值究竟怎么实现?这是每一个时代的士人都要考虑的问题,但因为汉末士人所面临的现实刺激最为强烈、最为惨痛,所以他们对这个问题的追问也比任何时代的人都更加急切。生命既不能长存,那就只能追求死后的不朽,在身后实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这就是当时有志士人的选择。故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之论,是有深厚的社会心态背景的。

    懂得文学与人类的生命欲之间的这层微妙关系,所以有国者欲致文学繁荣,就应该像韩国宋先生养花儿那样来养知识分子。千万别给他富贵,千万别让他得志,“剪翅送笼中,使看百鸟翔”,可能残忍了些,但是最起码的,千万别给他官做。在现今的中国,没有比当官更能摧折知识分子的创造才能了。而不幸的是,好像“学而优则仕”成了现在优待知识分子的固定模式。一个年轻人在学术上刚刚搞出点成绩,就马上给他官当,让他当主任、院长、校长、部长,知识人一得官,不仅是事务缠身,再也别想搞研究,就是给他时间,他也不会去认真地搞了。嘴里塞满了食物的云雀唱不出美丽的歌,拿着丰厚的待遇、享受着权利的虚荣的官员们搞不出好的作品,因为他已经从根本上丧失了创造的动力。“痴人自作浮生梦,腐骨那须后世名”,现实不得志就寄托于未来实属无奈之举,谁在眼前就志得意满,不抓紧时机享受生命,还要想那个未来呢?

 附记:衷心感谢声良同志和淡淡菊花香的春节问候。祝你们牛年更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