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俨少逸事(二)


  与高二适

  一九七八年陆俨少把名山图十六幅,裱成卷子之后,托宋文治带到南京:请林散之、高二适两先生题字。高二适先生看到陆俨少的卷子,大为赏识,并说陆俨少画上小跋,高洁隽永,一定对《水经注》颇有研究。实际陆俨少说自己对《水经注》只是粗粗地翻过一翻,哪里说得上颇有研究,这是高先生鼓励自己。从此陆俨少和高先生虽未谋面,而神交在怀,书信互通。一九七九年春节前,高先生吟成《人日感怀》诗二首,要陆俨少写意成图,图未成而高先生突然逝世,后高先生的女儿写信给陆俨少,说他父亲弥留之际,呼陆俨少名字,至死不忘。因此要陆俨少补作此图,以竟父亲之志。陆俨少感念存殁,其何能辞。遂画成高先生吟诗之图长卷。陆俨少未尝拜谒过高先生,亲其音容笑貌,高可可寄给照片一帧,陆俨少依样画在上面,识者都说极象。难道陆俨少和高先生夙世有缘,遂致精诚相通,有如此者。此次在南京,陆俨少特地看望高夫人,并和高二适的女儿相识。

  与刘旦宅

  刘旦宅曾同陆俨少两次入川,第一次是在自然灾害时期,陆俨少刚刚免冠,已则心有余悸,人则另眼相看。刘旦宅先生撰文回忆到:组织到较富裕的广乐侨乡旅行写生,困难时期能够吃饱吃好,大队人马个个轻松愉快,谈笑间评定其人调皮,某人老实,众说先生特点是“买闷”,此为上海俗语,近于蛮不讲理的意思。先生为人耿真,个性强烈,在艺术上是难能可贵的,但在处世中难免得罪人。先生的画有独到之处,强调对比,黑白分明,妙在其是有微妙的过渡、奇特的组合,达到和谐的至美之境。即从无法到有法,终归无法之法。古人论文章,有句老话“文无定法,要无无法之文”,文与画实有相通之理,做人就没有这功夫,一味真来真,又时运不,得经受各种恶风浊浪的冲击,哪里还能大度、潇洒得起来。我就是喜欢这种“买闷”,分组时好的地方不去而跟随先生,边写生边学习,且同住一室,领教的机会颇多,获益匪浅。先生学识渊博,见解高远,我敬之如师,他视我为友,虽然亦有嬉笑嘲讽,但情好无间,相处时间一长,发觉先生非惟有杜子美式的沉郁顿挫,还有苏东坡式的天真烂漫,我们似乎进入了“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境界。先生长我二十多岁,我们可说是忘年之交。

  相隔近四十,第二次是我们两家结伴同游,当时先生已是古稀老人,享誉海内外,重游故地,感慨良多,然而童心未泯,兴复不浅,争论起来还是不让人。间或帮我寻找奇石枯根,在杜甫草堂发现一石,像老人,他说这就是杜甫,胜过所有陈列的不管是画或雕塑,真是神形兼备。教我作画他作赞,回沪时又商量合作《长江万里图》,均因循未果。

  与费新我

  费新我于1935年夏至上柏,访沪友程厚坤新居,住数日。这里背山耐引泉绕屋,茅顶土墙。明窗竹器,就地取材,经济舒适。那时费新我方卒业于上海画校,知陆俨少是上海名画家冯超然的高足,甚为仰慕,相与过从遂有为邻之愿,也就买下了涧北的50亩山地,与陆俨少隔涧为邻,已垒石为基,装订动工建屋,抗日事兴,此事遂罢。陆老不愿为日寇顺民,举家西迁西蜀。费老也因此迁居苏州。解放后两人见面,说及此事,相与大笑。

  50余年后的1988年白露时节,两位艺术家又相约同往德清上柏福庆坊寻访旧地,费老先至杭州,趋谒陆俨少并以两块天然水晶石相赠,对陆俨少说:“这两起透明‘顽石’,代表陆俨少俩,过去在一起,希望将来永远在一起。”陆俨少笑答:“陆俨少也颇有同感。”后费老先逝,陆俨少置墓于其旁,亦欲与其为邻,以偿夙愿。

  与赵丹

  陆老曾写《赵丹其人其事》一文,记与赵旦交往:

  一九七七年夏,我在井冈山写生,其时赵丹也因摄制电影,收集素材,前来井冈山,与我同住一宾馆.他行囊未带笔砚,一有闲暇,即到我居室作画.零纸整幅,杂置案头,乱抽一帙,随手涂抹,笔墨狼藉,顷刻而成.看似极不经意,而图成之后,奇趣横生,章法谨严,似有宿构者.通幅真气流转,不可羁勒,放浪恣肆,时或明有,皆各自具一种天机灵变之致,非人所及.自白  寓意翰墨,乐此不疲,以俟七十、八十,年更老耄,精力就衰,不胜表演艺术家之工作辛苦,将摒弃百累,一心从事绘画,模山范水,沉湎于是,更不复知有身外事,于此亦可知其夙好如是之笃也。盖以画寄其趣,以写胸中欢愉怡悦,可惊可愕,块垒不平之志,用适我心而己,非藉画有所需求而然耳,故一图既成,人有求索,脱手相与无所顾惜。

  在井冈山时,同游龙潭之胜,此地未经开发,径路不通,行石齿间,不容步履,攀藤附葛而登。君素健,予勉力追随,其是彼此皆六十老翁,而能有此,亦足自豪,则又相视而笑,归则默写所记,相互商酌高下,引以为乐。别时予以所作请教,闻君回上海,张之壁间,日夕晤对,亦以见此一段因缘,为弥可怀念已。

  越四年,我在上海,一夕君偕李准同志见访,到门朗声曰;“我赵丹。”相见互问起居,承告以将摄制荆轲电影,谓“我爱其人,将使之重现于银幕。”言谈之间,豪情不减于昔。此后予常住杭州,继见无由,不图竟成永诀。

  今浙江博物馆正展出赵丹山水画,此皆旅浙写生之作,展后将捐赠浙江博物馆,亦见其对浙江这深情厚意。予近因病住医院,见报得知,前往参观,其平生开朗、洒脱、奔放之气,映发于楮墨间,恍然如见故人,觉阿丹没有离开我们。而点拂之间,无尖而有法,一股清新之感,豪迈之气,扑人眉宇,为不可多得。我惜其人,长才未竟,则又觉得阿丹不应该这样过早地离开我们。

  陆俨少之子陆亨回忆到:赵丹还特意画了一幅画送给陆俨少,画完想起忘了带印章,让陆亨一路找黄宗英,未找到,所以最后画落了款却未盖章。

  论名山

  陆俨少一生曾流寓重庆、上海、杭州、深圳,游踪遍及成都、黄山、雁荡、福州、香港等地,对名山大川犹有一番见地。如论黄山雁荡时说:世人多重黄山,故黄山画派,大行于世。我独爱雁荡,认为远较黄山入画,它的雄奇朴茂,大巧若拙,厚重而高峙,似丑而实秀,为他山所无。故我多画雁荡,一以山之气质与我性格相近,二以不欲与人雷同,可以多所创意。因之此二十年来,我多写雁荡风貌,大小几至数十百幅,而黄山则十不及一。画山当得其精神风貌,所谓典型是也。得其典型,虽不能指名为何峰何水,而典型具有,不可移易,使人一望而知为雁荡,这是最难。

  论做人

  学画一定不可名利心太重,学山水尤其要有“大器晚成”的信念。一有杂念,心绪不定,画中就不会有静气,肯定画不出好作品。

  学画最忌求名利,早成名未必好事,古人曰:“大器晚成”。自有一定哲理。每日忙于社交经营名利,神思必有所分,有所成果沾沾自喜疏于上进,画道上如何长进?而默默耕耘者,神情思定一心用于画作,日积月累,随年月增长知识亦自会宏大博深,画艺自当会高。有许多名家、大家昙花一现,因时而逝。盖因名不副实,炒作所成,经不住时间的考验。画的好坏,不要自己讲,要让别人讲。有的人老是自吹自擂,我看主要是没有别人吹,只好自己吹。

  画画要耐得住寂寞,要有定力,要有自信心,不要被时尚所左右。但也不要目空一切,看不到别人的长处,闭门造车,自以为是。

  两只船在江中行,一只有帆,一只无帆,无风时看不出差别,一旦东风起有帆的就一日千里了。

  论拜师

  有人说陆俨少教出的学生象老师,陆俨少说学生不象老师有两种情况:一是老师太差,学生不想学他;二是学生智过于师,老师不能框住他。如果老师平平,学生也无突出才能,那末很容易象。而发现一个突出的人才,也不容易,所以孟子称“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诚为至言。

  论伪作

  陆俨少在自己的《书画藏品集》“序”中说:当今伪品泛滥,真迹难求。於展出中,集印成册,凡收入是册者,经过作者鉴定,绝无赝品。此其初集,后当再次展出,续印成册。准则既立,有所比较,鱼目混珠,真伪立辨。正本清源,堤防  筑,浊流  岸,庶几稍  乎。

  在他自己收集的一本剪报簿中,还专门贴了几幅香港某拍卖行拍卖的标价10000-20000港币的《梅花》、《山水》伪作,在旁写下“伪作何其多”的注白,以示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