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宫殿(一)


旧宫殿

 

 

目录

 

 

 

 

火(上)

火(下)

宫殿

阳具

宫殿

血(上)

血(下)

 

  

 

【火】

 

(上)

 

 

《明史》中关于那场大火的记载只有十个字:

“柏惧,无以自明,阖宫自焚。”

 

柏亲手烧掉了自己的宫殿。与史书记载不同的是,他将手伸向烛台的时候,丝毫没有发抖。这有些出乎他自己的意料。抖动的是火苗,即使他手握得稳,依旧上下跃动,像不安分的心跳。他无法制止火苗的舞蹈。仿佛它已经预感到自己的节日即将来临,火苗将由惟一衍生为无数,它在数量上正和它所焚烧的事物成反比——火焰数量猛增的结果,就是将蓬勃的万物递减和消弥,并最终化为灰烬和尘土。

微小的烛火能够照亮殿内每一个繁琐的细部——它在黑漆八折屏风上映出隐约的光影,微光仿佛来自屏风那款彩楼阁园林图案幽黑的深处;黄花梨木书案上,诗稿散乱;琥珀镇纸下,最后一行诗墨迹未干;澄心堂纸光泽细润。他移动着火烛,脚步稍迅疾些,火苗几乎熄灭。殿堂瞬间黑暗下去,仿佛对永久黑暗的一次预演。他在时间中看清了光明和黑暗的边界。他知道火焰无边的光亮终会将他带入无边的黑暗。

他把火烛向那堆诗稿中一掷,地上那些散乱的纸页如同等待已久的花朵,在同一时刻里争先恐后地绽放。他嗅到墨的幽香,是在燃烧中释放出来的一种味道,过去他从未嗅到过的味道,与沉香、龙涎、瑞脑自有不同,让人倍觉寂寞。纸页上的词语纷纷加入火焰的舞蹈,还有曾让自己心动的一切,比如古玉上的雕琢,画稿上的枝叶,锦缎上的花纹。火焰长袖翻覆之间,所有器物都迅速卷曲成枯叶般的灰烬,惟有那方旧端,从乌亮紫檀琢成的砚匣内露出半张面孔,无动于衷。

柏回味着自己掷出火烛时的样子。那一刻改变了所有事物的局面,他得意地笑了,只是他俊俏的笑意在火光的反射下显得有些恐怖和狰狞。火烛在空中划过一条绽亮的弧线,落脚处很快变成一片火海。他的动作轻盈敏捷,如同深夜掌灯,或是打开一扇门,让他从黑夜一步跨入白昼。

 

 

周王橚再一次在睡梦中听到窗户上的敲击声。那声音像深夜落在窗纸上的雨滴一样细致绵密。他警觉地从床上跳起来,循声推开殿门,除了木门发出一声老旧的怪响,庭院里一片空寂,惨白的月光把花木的剪影贴在地面上,异常清晰。

为了掩盖内心的慌乱情绪,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在扩建他的后花园,摆出一副在封地上扎根的驾势。那些在他眼中无比混乱的木石按照预定的程序拼接成假山叠石、楼台水榭。仿佛一场乱七八糟的动乱,在经过木石的喧嚣之后,必将导入一个完美得不出意料的结局。这让他纷乱的心悄悄安定了些。此时他并不能预见花园里迷宫般的路线,他甚至从未看过图纸。他只是企图通过自己制造的纷乱局面来掩饰自己。施工的事情他全权委托给儿子朱有动,自己却在时刻观察都城的宫廷里神秘莫测的局势变化,以及自己封地上的风吹草动。朝廷里有许多人神秘死去了,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相对平静,除了花园日益成形,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对垒的双方,都在等待草丛中射出的第一声响箭。他的扩建行动刚好填补了他等待的寂寞。不断有奇花异草出现在他的后宫中,工匠们个个表情诡异。他时常站在后花园里,打量那些杂乱无章的晃动的身影。

他不知道这已是第几次在深夜里警醒。他看见梁间一只蝙蝠骤然飞去,肥硕的身影被月光变形,显得格外诡异。是它在捣鬼吗?此时的朱橚早已睡意全无,点燃了案头的灯。就在这时,他在书案上发现一张被揉皱的字团,展开一看,是一张很小的字条,上面只有一个字:“反”。他浑身像被火烫了似地一抖,立即冲出门去,黑夜中的宫殿一片沉寂。

 

 

在柏的生命被火终止之前,他的大部分生命都与水有关。他身上有一股江湖气。他喜欢在水边读书,似乎要从流逝中寻求永恒。他喜欢山川与字纸间的那种呼应关系。那样,他的目光就能越过现实中那些残缺和扭曲的事物(那些在他看来是无关紧要的)而停留于世界的原始形态上——没有宫阙;没有梁柱、飞檐和彩绘;没有大殿的须弥座台基上矫情的铜鹤,只有真实的白鹤,如仙境中的古典美女,展开裙摆一样宽阔的翅膀,于长河间一闪而过。

柏在荆州建起了景元阁。就在水边。让漂泊的书卷和才子同时安顿下来,还有他自己。他从遥远的南京城来,山重水复,只有这里是安顿他行脚的地方。他在荆楚大地游走,常常数日不还。在青山碧水间,他可以任性地读书和舞剑,倦了,就枕石而眠。他把宝剑从剑匣中缓缓抽出,像展开一幅画轴一样小心翼翼。他的面孔顿时明亮起来,剑烘托出他超凡脱俗的气质。接着便是一股旋风刮过,在空中展现出许多白亮的旋涡。草木在他身边颤抖,发出隐隐的喧哗。他的剑刃锋利无比,飞扬的枝叶被一一削砍成缤纷散乱的细屑,如花雨飘落。在他的兄弟中,他的剑术首屈一指。剑是复仇的道具,他却只用它来舞蹈,姿态如清俊的仙鹤。史书对他的记载是“喜谈兵,膂力过人,善弓矢刀槊,驰马若飞”。但他并不是一个武士,而是一介书生。他和兄长桢一起征讨古州蛮。战争持续了几个月,利镟穿骨,征马踟蹰,刀锋与刀锋迸溅出火花,河流被鲜血染红。成簇的水草被浓热的血液粘在礁石上,像恶梦一样无法摆脱。但是,柏的缥囊中依旧始终装着书卷。无须面对那些报捷的官牒,在河流的喧响中,他最想亲近的,惟有发黄的册页。

 

 

柏是朱元璋的儿子。那位“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这么长的年号)二十六个儿子中的第十二子。他的母亲是胡顺妃,他的母亲因为生他才成为胡顺妃。一个孩子改变了一个女人的命运。或者说,一个女人改变了一个孩子的命运。一个神武的帝王与一个美丽女人的偷情似乎必然导致一个蓬勃健美的生命的降临。他是大明帝国开国皇帝的儿子,这一点自他生命之始就已确定无疑,尽管对于一个孩童来说,还很难揣测其中掩藏的涵义。同他的几个兄长一样,他们整个少年时代都在绝对安全的监护下度过,远离风险。当战乱和饥饿中的父母们吃下孩子稚嫩的皮肉,他们用弓矢刀剑来假设战争的游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他们对未来命运的预习。当高高的宫墙阻挡了外面的凶险,那么,来自身边的危险就已经在所难免。他们当中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皇帝——如果他们拥有足够的残忍。他们父王的剑刃只需指向政敌,而他们的刀剑则必须指向骨肉兄弟。这是从一开始就已确定的规则,这项规则瓦解了道德和伦理对于皇权的支撑。尽管每一次登基大典都有无数辉煌的颂歌相伴随,但每个人都能看清龙椅背后的血迹。这一切尚未在朱元璋的子孙中间发生,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残忍即使是一种天赋,也需要后天的激发。谁能够亲手杀死自己的亲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谁就具备了作天子的资格。

柏在洪武十一年(公元一三七八年)受封为湘王,由于年幼,洪武十八年才到荆州就藩。那时他的十几位兄长已在不同的地区分别受封。他们暂时远离了风暴的中心,成为各自封地上的主人。除了血缘的牵连,权力的游戏规则仿佛已经销声匿迹。柏开始接近自己想望中的生活。他时常像一个浪人,自宫中潜出,荒草湮没的路径向他敞开。他夜宿在山林里,在溪流边,有时则像一个乞丐流浪于街市。他的剑术炉火纯青。他不知他练习剑术到底何用,自家的江山解除了他成为英雄的可能,他甚至没有敌人,即使有,也不需他动手。于是他开始了寻找对手的旅行。他有时是皇子,端坐于深宫,焚琴煮鹤,吟诗作赋;有时则如侠客,行走于江湖。他注意观察人们行走的步态,他们的眉毛和须发。他渴望被人杀死,用自己的颅骨进献,成为令人尊敬的对手的酒器。但是多年来,他始终在失望中度过。他的对手总在出手的一刹被他劈成两半。当那两截身躯还在血泊里不甘地弹跳,他已带着一声哀叹,用襟袍拭干血槽上滚动的血珠。